章壹 知返

　　“呀喝！”
　　壹記聲若郁雷的喝聲從黑鐵頭盔中傳出，在大地上激起滾滾煙塵，轟轟隆隆地向四方散去。喝聲中除了懾人聲威，還有著說不出的壓抑沈郁。
　　空中六只人面鷹身的異鳥正急速俯沖撲擊，被這喝聲壹激，登時驚得全身壹僵。就是這麽壹點耽誤，下方的鐵甲騎士已豎起雙尖鋼矛，抖出重重矛影，閃電般向空中虛刺六記！
　　六記破空聲完全匯合成了壹記，那六只異鳥頭顱忽然爆開，炸成壹團血肉混合的血雨，然而身體仍然維持著俯沖下擊的姿勢，只是壹個個都失了方向，撲撲通通地栽落在那騎士的周圍，翅膀猶自撲個不停。
　　最後壹只異鳥正貼地從後飛來，直撲騎士骨馬後腿。它飛得太快，雖然已經看到了同伴們壹壹倒下，但充滿了殺意和興奮的腦袋根本無從反應這樣的事實，依然維持沖勢，壹雙利爪抓向了骨馬後腿的關節。這並不怪它，在這片土地上異鳥是強悍的存在，就算與酆都鬼府的巡城甲馬壹對壹戰鬥時都不落下風，何況此時是以七敵壹？在異鳥的眼中，數量少於自己的巡城甲馬也是壹塊肥肉，不過是長了幾根刺，吞下去時要小心些而已。
　　就在它利爪快要抓到骨馬後腿時，那匹骨馬忽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原地轉身，變成側對著它，然後馬上騎士俯身探手，覆蓋著鐵甲的大手壹把握住它的脖子，輕輕壹擰，就令得它頭顱徹底轉了壹圈。
　　它驚慌失措，拼命以無堅不摧的利爪抓著騎士的手臂。但平時可以輕易撕開的鋼鐵這壹次卻顯得無比堅硬，它掙紮著望去，才發現騎士甲胄上浮著壹層淡淡黑光，輕而易舉地擋開了它的利爪。
　　斬殺最後壹只異鳥後，吾家終於吐出胸中壹口濁氣。殺這七只異鳥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想當年流放外域時，所遇到的哪壹只妖魔不比這些異鳥強上個十倍八倍的？他之所以用上了震魂吼，不過是想要發泄壹下胸中郁結不去之氣。
　　吾家向南方遙望，若再向前前進個七八百裏，才會找到壹些能夠讓他活動開筋骨的妖魔，這附近就不要奢望了。他猶豫半天，還是撥馬向酆都城行去。倒不是他怕單槍匹馬的深入險地，而是再不回城，就要錯過下壹次帶隊出巡，這可是違律之事。
　　過了弱水，酆都就在遠方浮現。
　　吾家放慢了坐騎，慢慢向酆都行去。他實有些不願回酆都，倒是十分懷念在外域流放的生涯。
　　壹條路總有盡頭，吾家走得再慢，酆都大門還在出現在眼前。吾家剛要上前要鬼卒開門，胯下骨馬忽然人立而起，壹聲長嘶！吾家雙目血光大盛，黑鐵頭盔縫隙中幾乎噴出長長的血色火苗，雙尖鋼矛矛尖處也浮起了壹層烏光。
　　他回身望去，血色目光穿透重重迷霧，但見弱水邊壹葉擺渡輕舟剛剛停靠在岸邊，從舟上下來壹個素衣如雪的女子。
　　她發如墨，衣勝雪，然則壹點朱唇，在這灰蒙蒙的陰間顯得如此耀眼。
　　吾家的身體不住膨脹收縮，掙擠得盔甲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這是因為他心神驚疑不定，引致體內鬼力起伏所致。他心中驚詫不已，只不過是看到了她壹眼而已，怎地自己就險些要亂了真元心神？
　　而且這女子又是何人，竟然能令自己心中如此不安？當年就是南疆那幾頭有名有姓的妖魔也未曾給過自己這等威壓！
　　那女子遙望巍巍酆都，就這麽看了片刻，忽而掩口輕笑，壹時間似乎將這死氣沈沈的陰間也笑得春暖花開：“啊呵呵呵呵，我蘇姀又回來了！”
　　這壹聲笑，剎那間已傳遍千裏！
　　吾家根本來不及去思索她話語的張狂放肆與她婉約風儀何以會有如此大的反差，還在驚疑不定時，那女子已如閑庭信步般向酆都城行來，每壹步都端莊如儀，卻又隱含脈脈風情。可是吾家哪還有心情欣賞她無雙儀容，他駭然盯著那女子飄飄如仙的裙擺，心神幾乎都要炸開！
　　那女子款款走著，身形忽隱忽現。以陽間距離來計，從弱水之畔到酆都城下何止百裏？但她也沒走幾步，竟然就到了吾家身邊，與他擦肩而過。
　　恍惚之中，吾家似乎覺得她與自己擦肩而過所耗去的辰光，比她從弱水到酆都所用去的辰光都要長些。
　　“原來是只小鬼啊，氣勢倒還不錯。”那女子如歌般的聲音在吾家耳邊回蕩著時，人已經立在了酆都城前。
　　蘇姀微瞇著壹雙鳳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高聳得不見盡頭的酆都城墻，半天才搖了搖頭，輕嘆道：“這許多年不來，酆都原來還是老樣子，修得這麽厚實。看來地府這些大鬼小鬼老鬼少鬼壹點長進也沒有。”
　　蘇姀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百丈外酆都城墻上的壹處，忽而玉面壹寒，喝道：“都楞在那幹什麽？還不快去告訴妳們那十個閻王，讓他們速速大開中門出迎！若是出來的慢了，小心姐姐我這就拆了妳們的大門！”
　　蘇姀目光落處看似是壹堵城墻，其實是壹個隱藏在幻術中的城門，且大門左右兩邊各有壹處經法術處理過的墻壁，守門鬼卒可以透過這兩處地方觀看到城門外的情況，必要時還可以啟動城墻上的機關陣法，以禦外敵。
　　此門乃是壹道主門，守門鬼卒足有數百之眾。他們平日裏本是頤指氣使慣了的，但這次壹見蘇姀，立刻嚇得魂飛魄散，不待頂頭上司吩咐，就有幾個飛奔向閻王殿報訊，就似生怕報訊晚了，蘇姀真的會把酆都大門給拆了壹樣。負責守門的軍士也只顧著縮起來發抖，當然沒有功夫去責難手下擅自越權。
　　酆都城外，蘇姀又柔聲道：“妳們這些小鬼真沒規矩，就讓姐姐我在這裏幹等嗎，還不備座上茶？”
　　這麽淡淡柔柔的壹句話，卻有著無以形容的穿透力，吾家壹時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整個酆都都聽到了她這句話。
　　蘇姀聲音清冷深處透著壹點柔媚，若細細聽來，足可使人瘋狂。可惜蘇姀所對的都是鬼卒陰官，只感受得到她語聲中摧魂奪魄的大威力，根本無從體會那聲音中切切刻骨銷魂之意。蘇姀倒也不是不知道這樣對著鬼卒說話實在浪費，只是幾百年前的習慣使然，每壹句話都是這麽說的，壹時間改不過來而已。
　　吾家頭腦中忽然壹陣清明，這才明白原來這神秘女子是來酆都找麻煩的，而且根本無懼十殿閻王。他想起了自己的職司乃是酆都巡騎護衛統領，護城可是職責所在，於是壹提鋼矛，自胸中提起壹道殺氣，大喝壹聲：“妖孽狂妄，竟敢酆都來撒野？”
　　蘇姀聞聲回頭，面上閃過壹絲訝色，然後含笑道：“小鬼膽氣倒是足呀，不錯，姐姐就是要來酆都找事的，妳待怎樣？”
　　吾家從鐵盔縫隙中噴出壹團白霧，喝道：“當然是把妳這妖孽拆骨碎魂，以儆效尤……”
　　看著蘇姀含笑的雙眼，吾家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沒能把這句話說完。他心中十分清楚，若與蘇姀決死壹戰，被拆骨碎魂的多半是他。
　　蘇姀微笑道：“看來妳這小鬼還算聰明，知道若惹怒了我，連鬼都沒得做。”
　　吾家聽得此言，突然大喝壹聲，策動胯下骨馬，躍馬挺矛，反而向蘇姀沖去！壹時間酆都城墻後壹片驚呼，所有的鬼卒都沒想到他竟然真敢向蘇姀動手。
　　蘇姀如銀鈴般笑了壹聲，道：“小鬼膽子好大！”
　　吾家尚沒什麽感覺，但骨馬聽到蘇姀這壹句話，立刻抵受不住她語聲中的大威力，人立而起，掉頭就要逃走。
　　吾家從馬背上壹躍而下，任那頭戰馬逃向遠方，揮動雙尖鋼矛蘇姀當胸刺去，壹邊喝道：“與其被妳嚇死，倒還不如戰死！”
　　也不見蘇姀有何動作，身周就亮起壹層淡淡彩光，輕輕巧巧就抵住了吾家的鋼矛。
　　吾家暴喝壹聲，手中鋼矛烏光大盛，靈力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而出！蘇姀護身彩光乍現壹道奪目光華，竟然被吾家壹矛攻破！
　　蘇姀再次動容，笑道：“咦？倒是小看了妳這只小鬼。奇怪，難道我真的老了，連人都看不清楚了？”
　　她口上如此說，身體輕輕壹擺間已讓過了吾家的鋼矛，而後壹只素手向他肩頭拍去。雖然蘇姀身高只及得上吾家的胸口，要高舉起手才拍得到他的肩膀，且那壹只絕不應屬於陰間的纖手看起來是如此柔嫩，若拍在吾家生滿了倒刺的肩甲上，還不得廢了？
　　但還未等她手落下，吾家就後退了壹大步，剎那退出十丈，然後鋼矛指天，大喝壹聲，壹道淡黑色龍卷憑空生成，向蘇姀襲來！
　　蘇姀淡淡壹笑，身體如落葉隨風，飄蕩而起，眨眼間出現在吾家身前，壹只纖手又向他肩頭拍去。這壹次手落如電，速度比起剛才那壹拍少說快了壹倍，哪知吾家周身泛起黑光，速度也隨之倍增，再壹次讓過了蘇姀的壹擊！
　　蘇姀輕輕地咦了壹聲，左手五指舒展如蘭，帶著五道水藍色光華，硬抓向吾家刺向自己胸口的壹矛。爪矛相觸之際，酆都城外忽然響起壹聲炸雷！
　　蘇姀傲立原地，吾家則騰騰倒退了十余步，才算止住身形。然而蘇姀也未沒想到吾家竟然能夠硬接自己的壹抓，看他這壹矛上所顯的道行，比之初開戰時何止強了三倍？
　　壹時間，酆都城外雷聲滾滾，煙塵沖天，吾家已與蘇姀舍生忘死地鬥在了壹起！
　　酆都城墻後壹眾鬼卒只嚇得瑟瑟發抖，心中不住祈禱，只求吾家不要真的激怒了這恐怖的女人。
　　※※※
　　酆都城外激戰正酣，閻王殿中也失了往日的安寧肅穆。
　　“她真的又來了？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宋帝王面上仍是壹副兇相，但手中牙笏不穩，險些掉下地去。
　　宋帝王旁邊壹名侍官忙向前來報訊的守門鬼卒問道：“妳確定來的真是……真是……蘇姀？”說到蘇姀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那守門鬼卒慌忙答道：“那女子自稱蘇姀，是以小的急忙來報……”
　　他話未說完，宋帝王就已怒道：“自稱！自什麽稱，還不快去給我探個明白？若她不是蘇……蘇……本王就將妳清退鬼籍，油炸萬年！”
　　那守門鬼卒只嚇得幾乎癱在地上，壹邊口中稱是，壹邊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去。
　　壹個侍官向宋帝王道：“王爺，剛剛她讓王爺們大開城門，出城相迎的話傳遍全城，可是連小人都聽到了。如此道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蘇姀了。王爺您準備怎麽辦？”
　　宋帝王勃然大怒，道：“胡說！本王乃十殿閻王之壹，份屬鬼仙，哪有可能出城相迎壹個妖女！何況還要中門大開？我堂堂地府顏面何存哪？”
　　侍官面上陣青陣白，連連告罪。宋帝王面色稍緩，喘了幾口粗氣，忽然道：“妳去其它九殿探探，看看他們準備怎麽辦。我這邊也好早些做準備，免得到時候慌亂。”
　　侍官壹怔，問道：“王爺準備什麽？”
　　宋帝王大眼壹瞪，道：“當然是準備開城出迎了！”
　　楚江王端坐大殿正中，壹張短面上全是黑氣。聽完了守門鬼卒稟報，他忽而重重壹拍身旁幾案，聲如雷鳴，驚得滿殿上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壹口。楚江王怒喝道：“好不容易太平了些日子，沒想到她竟然又找上門來！這還不是因為泰山王昏庸無能，任人唯親，才引來了天怒鬼怨？”
　　殿中無人接口。
　　楚江王哼了壹聲，又道：“如果不是泰山王，那多半也是轉輪王惹的禍，他見風使舵，胡作妄為，這不就惹出了禍事來？”
　　守門鬼卒還是初次聽到楚江王如此編排兩王，愕然擡頭，正好與楚江王目光對上。楚江王暴喝壹聲：“看什麽看？這事本王早就知了，還用得著妳來報？”
　　守門鬼卒急忙拼命叩頭，狼狽萬分地逃出殿去。
　　第十殿中，轉輪王面有微笑，撫著短須，耐心地聽完了守門鬼卒的呈報，道了聲知道了，就揮手命他退下。左右立刻拍馬道：“王爺處變不驚，實是我等不及。”
　　轉輪王呵呵壹笑，向左右道：“怕什麽！我可是簿上有錄之仙。再說就算有天大的事，還不是有前面九王擔著嗎？”
　　平等王看著守門鬼卒出了殿，面如死水，看不出半分心事。此時左侍湊上來道：“幾百年後蘇姀重歸地府，恐怕秦廣王要有麻煩了。說不定王爺因禍得福，還能向前再進上壹步兩步的。”
　　右侍立刻道：“王爺休要聽他讒言！此刻宜靜而不宜動，且先看看蘇姀來意再說。萬壹輕舉妄動，再出了什麽紕漏，可又要給秦廣王抓住把柄了。”
　　平等王雙目壹瞪，怒道：“都是廢話！”
　　“王爺！王爺！”隨侍諸官壹連叫了數聲，才令秦廣王回過神來。
　　壹名心腹小聲道：“王爺，臣已令那守門鬼卒退下了。此刻時辰緊急，王爺身為十殿之首，是戰是迎，得有所決斷才是。不然的話……”
　　秦廣王呼出壹團薄霧，環顧左右，沈聲道：“慌成這樣，成什麽體統啊？蘇姀雖然妖焰沖天，可是也還沒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酆都城高墻厚，不是隨便什麽人都進得來的。走吧，先去城門處看看再說。”
　　殿中侍官均覺秦廣王不愧是十殿閻王之首，這氣度膽識就是與眾不同。
　　吾家吐氣開聲，身周數道繚繞不散的黑氣越發濃厚，宛如數條黑龍，環繞著他上下飛舞著。
　　他血色目光大盛，大喝壹聲“妖狐受死！”，鋼靴重重踏地，整個人挾著萬鈞之勢向蘇姀撲去！
　　酆都城外驟然響起壹聲奇異的呼嘯，吾家鋼矛宛如天外神龍般向蘇姀胸前刺去。鋼矛矛尖上不住射出點點烏光，看上去詭異萬分。可是蘇姀竟然不閃不避，反而挺胸迎上了吾家的鋼矛！
　　當的壹聲，有如萬千巨鐘齊鳴，吾家只覺得自己如同和身撞在壹座山上，神識魂魄壹齊震動，說不出的難受。他定睛看去，立刻大吃壹驚，只見蘇姀竟然以壹只纖纖素手憑空握住了他的鋼矛！盡管鋼矛矛尖距離她胸口不過壹寸，但這壹寸似已是永世難以逾越的距離。
　　蘇姀嫣然壹笑，道：“妳當我們天狐壹族只會鎮心訣嗎？今日就讓妳見識壹下何為天狐不滅法！”
　　她似是存心炫耀，又揚起左手，以幾片如貝的指甲在吾家碗口粗細的鋼矛矛尖上壹抓，結果由堅硬無比的玄冥黑鋼鍛造而成的鋼矛竟然被她生生抓出五道深達寸許的刻痕！吾家這根鋼矛在蘇姀面前簡直就似是面粉做成的壹樣。
　　吾家接連斷喝三聲，連運了三次大力，但鋼矛就是不得寸進。矛尖處兩道巨大靈力相沖相激，濺出無數烏光如箭，有數道烏光遠遠飛出，打在酆都城墻上，竟然炸出壹個個海碗大小的凹坑來。這幾道烏光所落處恰好在城門附近，只嚇得城門後面的鬼卒驚叫連連，亂成壹團。
　　吾家見進擊不成，猛然壹提神識，周身繚繞的黑氣盡數收回到盔甲之內。他沈默地後退壹步，雙臂壹收，鋼矛竟然從蘇姀手中拔出！
　　蘇姀壹怔，然後雙目泛起彩光，笑道：“小鬼的花樣越來越多嘛，待姐姐我看看妳究竟還藏著什麽本事沒用來！”
　　吾家鋼矛壹得自由，立刻後退五十丈，與蘇姀拉開了距離。這距離不遠不近，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吾家與蘇姀大戰許久的心得。若是離得遠些，就要與蘇姀比拼道法。與天狐拼道術，那自然要被打得落花流水。而若與蘇姀離得近了，又是近身纏鬥。別的不說，蘇姀靈動遠在他之上，剛剛又見識過了她雙爪鋒利竟還勝過了自己的鋼矛，吾家又如何肯與她近身纏鬥？
　　誰知他剛立穩腳跟，忽然看到蘇姀已在自己面前三尺處出現，壹只如蘭纖手已抓向自己胸甲。吾家左臂在胸前壹擋，鋼矛帶著罡風，從自己身後掃了壹圈。當當當當四記金鐵交鳴聲幾乎同時響起，聽得吾家自己都是心中壹凜。
　　原來在他前後左右同時出現了四個蘇姀！
　　只見其中壹個蘇姀笑道：“小家夥，沒想到四個都是真的吧？”
　　吾家的確無從理解，在他印象中分身術僅有壹個真身，其余分身雖然也是實體，但道行實力與本體相去極遠。如蘇姀這等四個分身皆如本體的，實是聞所未聞。吾家明白，剛才也是蘇姀手下留情，她稍稍多用點力，剛才那壹下就把吾家給分屍了。
　　吾家口中誦咒，身體壹陣模糊，竟然在蘇姀面前消失。四個蘇姀同時轉頭，望向遠處，果然那邊壹團黑霧湧起，吾家正從霧中走出。
　　蘇姀與吾家連番激戰，其實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自開戰之初，吾家戰力何止提升了十倍？每次蘇姀殺招壹出，他總是能及時提升道行，有驚無險地避過，過不多時就能適應蘇姀的攻擊，轉而開始反擊。蘇姀逐漸提升道行，他竟也壹直跟得上。
　　這壹場大戰，直看得酆都城內觀戰之人目眩神馳。
　　“那是什麽人啊？看服色好像是我酆都的守衛。”秦廣王不疾不徐地問道。
　　此時十殿閻王早已雲集酆都城頭，都在觀看著城下那壹場惡戰。聽到秦廣王問起，壹名侍官立刻答道：“王爺，那人好像是巡城甲馬隊長吾家。”
　　秦廣王點頭道：“真沒想到我酆都巡城隊中竟然還藏著如此人才。”
　　楚江王接話道：“那是自然！吾家乃是本王舉薦，還能差得到哪去？”
　　在壹旁的宋帝王道：“這蘇姀看來猶未盡全力，她該不會真能拆了酆都大門吧？吾家雖然勇猛，可也不是她的敵手啊！”
　　秦廣王凝神望著城外戰局，沈聲答道：“九尾天狐自然是拆得了酆都大門的，可是依我看，如今的蘇姀道行似乎遠不到九尾天狐的境界。轉輪王，妳是十殿閻王中眼力第壹，現下仔細看看蘇姀道行究竟如何？”
　　轉輪王早就在潛心觀戰，聞言立刻道：“奇怪，依我看蘇姀目前只有八尾的道行。”
　　平等王訝然道：“轉輪王，妳真的沒看錯，她只有八尾道行？當年她來的時候可是已經有九尾道行了。”
　　轉輪王怫然不悅道：“在這陰司地府中，還沒有什麽東西能瞞得過我的雙眼去！”
　　楚江王聞言喝道：“既然如此，那還跟這頭狐貍客氣什麽，直接罵回去就是！”
　　宋帝王立刻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她就算拆不了我們的大門，把我們堵在城裏出不去也還是辦得到的。妳這般激怒了她，那時該如何是好？狐性多狡，又何況是天狐？依我看，這多半是蘇姀之計，諸位不可不察。”
　　楚江王怒瞪回來，喝道：“難道我們還真的大開城門，出去迎接不成！堂堂閻王啊，這樣做顏面何存？”
　　泰山王不陰不陽地道：“既然楚江王如此說，那就請您出城迎敵，將天狐趕回來處吧！這樣就保全了我等的顏面了。”
　　楚江王壹時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
　　秦廣王哼了壹聲，緩緩地道：“大敵當前，諸位還要爭吵嗎？爭來爭去，無非是不想擔這個做決定的責任而已。既然如此，那壹切就由本王來承擔好了。來人，鳴號，把那個什麽吾家給召回來！”
　　壹聲悠長蒼涼的號角聲剎那間傳遍了百裏方圓。聽得號角聲，吾家吃了壹驚，而後喟然長嘆，跳出戰圈，向酆都城奔去。
　　蘇姀含笑立著，倒也不追。
　　秦廣王理壹理袍服，就向城下行去。宋帝王忙跟上來問道：“您真要開門出迎？”
　　秦廣王道：“當然。”
　　※※※
　　片刻之後，閻王殿中燈火通明，鼓樂喧天。蘇姀高居上座，兩側壹邊五個閻王，依著次序作陪。高階前數十名鬼女正自輕歌曼舞，殿側壹排列著十余名樂手，絲竹陣陣，舞樂靡靡。
　　別看此處是地府陰司，然而殿中金碧輝煌，舞伎樂師，無壹不是人間難遇之才。在這地府之中，繁華竟然遠勝陽間。
　　蘇姀壹邊欣賞著歌舞，壹邊笑道：“幾百年不見，妳這裏倒是經營得不錯呀！我看就是當朝宮中的舞樂，多半也不及妳這裏的水準。”
　　秦廣王聞言呵呵壹笑，道：“這倒也不難。陽間壽過七十已是古稀，可是我這裏死魂卻可長存。把那些前朝有名有姓的舞伎樂者湊到壹起，當然要比陽間的水準強上壹線。這倒是有些勝之不武，說來實在慚愧。”
　　蘇姀望著秦廣王，笑道：“妳私扣陰魂不放，被上面知道了可是大忌啊！”
　　秦廣王壹點也不驚慌，道：“我哪敢私扣陰魂？這些人生前都有不同罪孽，需要相應下獄受苦，我把她們放在殿前服役，就算抵過了應受苦刑的時間。她們倒都還願意。”
　　蘇姀笑道：“這還有不願意的？”
　　秦廣王不語，只是呵呵笑個不停。
　　此時宋帝王向蘇姀壹舉杯，道：“蘇仙子……”他話未說完，秦廣王忽然重重掐了他壹下，將他後半句話掐在了肚子裏，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她討厭的就是仙。”
　　宋帝王恍然大悟。蘇姀身為天狐，仙人正是她的死對頭。可是不叫蘇仙子，又該怎麽稱呼她？直呼其名太過不敬，若以職司官名相稱，她哪有官職？若是幹脆不提她的名字，也是不妥。就在他猶豫不決、僵在當場之際，又是秦廣王湊過來低聲解圍道：“她最喜歡別人叫姐姐……”
　　宋帝王當場愕然！
　　姐姐二字實在是太過肉麻，若是真的叫了，他還不得成為酆都千年笑柄？就算是攝於蘇姀淫威，所有的閻王都叫了姐姐，那自己這個開了先例的也與眾人有所不同，弄不好還得在史冊中記上壹筆。直到這個時候，宋帝王才體會到了秦廣王的老奸巨猾之處，他與蘇姀應酬了半天，居然沒有壹句話是需要稱呼她的。
　　可是宋帝王舉杯相邀，已經開了個頭，此時蘇姀壹雙妙目正自盯著他，又哪有可能縮回頭去？宋帝王滿心懊悔不該搶先拍這個馬屁，本想討個巧，可沒承想反倒把自己給裝了進去。
　　宋帝王已經感覺到蘇姀目光正逐漸變冷，情急之下勇氣陡生，張口就是：“不知蘇姐姐此次前來酆都，有何貴幹？若有用得上小王的地方，姐姐盡管吩咐。”
　　宋帝王壹語出口，滿座皆驚，就連秦廣王都側目以視，沒有料到宋帝王不光叫了姐姐，而且還叫得如此自然親熱。
　　蘇姀笑得花枝亂顫，掩口道：“姐姐我這次來的確是有點事的。這其壹呢，算算也有幾百年未到地府了，現下肚子餓得很，想尋點可口的點心吃吃。”
　　蘇姀此言壹出，在座十王登時有九王面色大變，有壹些資格老的地府官員在偏席作陪，聽到後更是嚇得渾身發抖，不能自已。十殿閻王中只有五官王是新晉，從未見過蘇姀，渾然不解她話中之意，向身邊的平等王探問道：“蘇……喜歡什麽樣的點心？”
　　平等王怒視了他壹眼，拼命壓低了聲音，回道：“虧妳也是十殿閻王！天狐會喜歡什麽點心？天狐最喜歡的就是妳我這樣的鬼仙！”
　　五官王這壹驚非小，忙又問道：“那我們怎麽還把她給放進來了？”
　　平等王白了他壹眼，並未作答。五官王仔細壹想，也就明白了。蘇姀喜歡吃鬼仙，可未必就喜歡吃他們，若是哄得她高興了，酆都城中何止萬名鬼卒丁役？隨便找些給她吃就是。但若不放她入城，被她拆了酆都城門攻進來的話，那他們這十殿閻王首當其沖，估計都得入了她肚子。那時蘇姀可未必管吃不吃得下。雖然說十殿閻王均是簿上有名的鬼仙，毀了也能重生，但那畢竟只是據說，還沒有哪個閻王真的願意冒這個險。
　　此時蘇姀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五官王的身上，淡笑道：“妳們兩個私下裏在嘀咕什麽呢，是不是想給姐姐我下毒呀？”
　　五官王不愧身為十殿閻王，定力非同尋常，起身舉杯道：“小王正與平等王商議，該給姐姐準備什麽樣的點心呢！”
　　蘇姀笑道：“難得妳有這份心。可不像妳們的秦廣王，滿心只在計算著姐姐我的道行是八尾還是九尾，好看看能不能反過來吞下我。”
　　秦廣王面不改色，撫須笑道：“哪有此事？我本事就是再大十倍，也沒有這個膽子。”
　　蘇姀先自飲下了壹杯酒，淡笑道：“妳若是沒這個膽子，怎地我的弟子誤入了地府，妳們也敢扣著不放？”
　　秦廣王心中微微壹驚，道：“敢問那弟子姓甚名誰，我這就派人去查，只要不是註定陽壽已盡，那就壹切好說。”
　　“張殷殷。”蘇姀面帶微笑，聲音卻是寒入骨髓。
　　聽到這個名字，十位閻王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均不知此人是誰。秦廣王立刻吩咐了身邊的侍官去查，然後起身向蘇姀勸酒。他既然帶了頭，其余九王就壹壹上前敬酒，唯恐落了後。
　　壹時間閻王殿上美酒如泉，馬屁似潮，好不熱鬧。
　　蘇姀來者不拒，酒到杯幹，片刻功夫就已喝下十余壇烈酒。地府所藏之酒與陽間又有不同，酒性烈了何止十倍，十余杯酒下肚之後，有幾位酒量小點的閻王說話已有些不清不楚，蘇姀仍無分毫醉態。閻王們酒意壹上，說話也就沒了許多顧忌，壹聲聲姐姐叫得無比親熱。殿上侍立的陰司鬼侍雖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然壹個個鎮定如恒，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愧是地府千百年來精挑細選的人才。
　　沒過多時，壹個侍官壹路小跑入殿，來到秦廣王身邊，剛想說些什麽，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蘇姀，登時嚇得牙關打戰，壹句話也說不出來。秦廣王略壹沈吟，當即道：“這裏沒有外人，有什麽事盡管講。”
　　那侍官吞吞吐吐地道：“王爺，張殷殷已然在冊簿上查到，的確是收押在牢。只不過……現在有些不大方便。”
　　殿中光輝驟然壹暗，剎那間陰冷了許多。
　　秦廣王雙眉壹軒，沈聲道：“有何不方便之外，盡管道來！”
　　侍官額頭冷汗滾滾而下，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道：“張殷殷因逃獄傷人，尚未審罪入獄，因此被暫押未決牢中，這個……受了些拷打。下官前去提人，結果新任典獄官董言口稱沒有泰山王的手諭，誰都不能把她提走，然後壹陣亂棍將下官打了出來。”
　　秦廣王重重地哼了壹聲，轉向泰山王道：“未決牢及審決人犯生前善惡事不是本王的職司嗎？何時成了您的所司啊，本王連提個人犯都提不出來。”
　　泰山王面色當即大變，忙道：“真有此事？董言竟然如此膽大妄為，本王定要好好責罰他壹番！”
　　“妳就是泰山王？”蘇姀道。
　　泰山王面色微變，忙道：“難得姐姐記得。”
　　“責罰？妳準備怎麽責罰啊？”
　　蘇姀壹句話溫溫婉婉的說完，還未等泰山王說話，她忽然黛眉壹豎，纖手壹拍幾案，森然道：“我蘇姀的弟子妳們也敢上刑，這且不說，現下我已然坐在這裏，還敢扣著人不放，妳們是不是真的想驗驗我的道行啊？”
　　她纖手落於幾上，發出清脆的壹響，看上去與壹個尋常弱女子拍案沒什麽區別，然而支撐著大殿的三十六根黑巖巨柱中的八根忽然無聲無息地化成石粉，散落了壹地。整個大殿轟的壹聲悶響，已是搖搖欲墜。
　　諸閻王個個色變，除卻秦廣王穩如泰山外，其余各王紛紛運起法力，將幾乎要倒塌的殿頂撐住。閻王殿與酆都其它殿堂樓宇不同，此處由歷代閻王設下了重重法陣禁制，就是那些大力鬼丁用巨錘猛砸，也傷不了閻王殿壹磚壹石。可是蘇姀輕描淡寫的壹拍就毀了八根大柱，顯然還是手下留情，這又該是何等道行？閻羅諸王心中暗忖，只怕是他們頂頭上司在此，也不過就是這等聲威了。
　　整個閻王殿搖搖欲墜，四處不時爆出團團火花，舞伎鬼侍四處奔走，亂成了壹團。然而十殿閻王有的在苦撐將傾的大殿，脫身不得，那幾個能夠抽身的自忖必然逃不出蘇姀的魔爪，誰敢拔腿開溜？
　　危難關頭，還是秦廣王鎮定自若，他先向蘇姀道了個罪，然後吩咐侍官道：“傳我的令，帶上三百護殿衛士前去未決獄提人，有敢阻攔者立即拿下，革消鬼簿，打入血池地獄！”
　　那侍官得令去了，泰山王面色陣紅陣綠，再未敢多說什麽。
　　這壹次沒過多久，殿外就響起壹陣急驟的腳步聲，十余名護殿禁衛湧入了閻王殿，分向兩邊壹立，現出中間壹個女孩來。她披散著壹頭青絲，著壹襲布裙，茫然望著殿中眾人。待看到蘇姀時，她雙眼壹亮，不由自主地上前壹步，遲疑著叫道：“妳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