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洛陽。
洛陽乃天下名都,南望龍門,北依邙山,東逾瀍水,西至澗河,洛水橫貫其間,向為東西交通要沖,素有“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之譽,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適逢盛世,既無人禍,亦無天災,又得地利之便,其富庶與繁華,不下於帝都長安。
整個洛陽城被洛水壹分為二,洛水西北方乃皇城宮城所在,殿宇樓閣星羅棋布,王侯府第鱗次櫛比,皆是金碧輝煌,氣派非凡。余下即是官吏私宅和百姓居所,設三市百坊,布局狀若棋盤。即使是壹般市井之家,也是雕梁畫棟、黛瓦粉墻,其富庶程度,可見壹斑。
城中有三市,洛河北有北市,河南有南市,另在西南角還設有西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熱鬧非凡。南來北往之客,多喜停留於此。
當紀若塵終立在洛陽城前時,仍有些不敢相信這壹路的旅程會是如此輕松。
羅然門之後,再無險阻,紀若塵壹路遊山玩水,輕車直行,不半月即到了洛陽。這壹路上遊山玩水,欣賞沿途風土人情,又有顧清同車相伴,無論是溫山軟水,還是荒山野嶺,在紀若塵眼中皆成了說不出的美景。
不知是羅然門壹役震懾了暗中覬覦的宵小,還是因有顧清相伴隨行,這壹路走得平平安安,順暢無比,就是七絕嶺與葭陰關這兩大群妖聚積之所,也是驅車直過。
洛陽城西門十裏處,早停了壹輛四乘馬車及三十名披堅執鋮的甲士,壹個三十左右的文士正立在官道旁,翹首向官道盡頭張望著。他生得長眉細目,白白凈凈,五縷細須隨風拂動,很有些儒意仙風。此時已是四月初,河南道壹帶剛入暑季,正午時分的太陽直射在這全無遮擋之處的官道上,蒸得那些高大肥壯的戰馬都無精打采。然那文士神態從容,雖在烈日下曝曬多時,也不見他流壹滴汗出來。
遙見載著紀若塵的馬車自官道盡頭現身,那文士面露笑容,折扇壹合,迎上前去。馬車壹停,紀若塵即下了車,與文士見過了禮。將到洛陽之時,顧清即說師門有事要先行處理,自行離去,是以此刻車中僅紀若塵壹人。
那文士先是向紀若塵壹禮到底,然後方含笑道:“在下徐澤楷,現在洛陽王帳前作個幕僚,見過紀師叔。師叔遠來辛苦,請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去與李王爺相見。”
紀若塵知徐澤楷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實際上早已年過五旬,十五年前就已奉命下山,而自己真實年紀不過二十,徐澤楷論年紀實則當自己父親都有富余,此刻卻態度恭謹,口稱師叔,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別扭。
紀若塵當即拱手道:“澤楷兄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年紀尚幼,今後這師叔二字還是免了吧。”
徐澤楷搖頭道:“我宗三千年傳承,諸事有序,不可逾越,此事萬萬不可。且師叔要在塵間行走,這身份輩份還是相當有用的,師叔日後便知。”
紀若塵再三推辭了幾回,都拗不過徐澤楷,只得隨著他登上了持鋮甲士護衛的那輛華麗馬車。這輛四乘馬車可比紀若塵來時那輛馬車華貴得多,車廂內鎦金為紋,紅綿作墊,踏腳處是黃銅鏤空花格,內置香爐,縷縷輕煙,裊裊而上。
紀若塵剛在車廂軟榻上坐下,即覺得壹股脂粉俗艷之氣撲面而來。車中刻下雖只他與徐澤楷二人,但顯然廂中曾有過不少香艷之事。紀若塵久居太上道德宮,這多年來聞的是仙煙,見的是玉臺,把玩之物哪壹件不是靈氣充溢之物?是以此刻被俗香壹沖,當即有些無法消受,眉頭略皺。
徐澤楷見了,頗有深意地微微壹笑,道:“師叔,妳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想必覺得這塵俗繁華實是俗不可耐。不過這俗世繁華也有俗世繁華的好處,而且師叔此行修的就是俗務,這壹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紀若塵點了點頭,心下忽然壹驚。他又哪裏是什麽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了?
就在五年之前,他還不過是個塞外客棧中跑堂打雜的小廝,每日裏營營役役,只為求壹頓溫飽。這洛陽王府的馬車,出塵處當然不及太上道德宮仙家氣象,可是富麗精細處實也不惶多讓,若在五年之前,這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僅僅五年之別,就已看不上這塵世繁華了?
回想山上五年,自推知謫仙壹事後,哪壹天他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時日夕用功,還唯恐不夠勤力,只覺得飲茶喝水都是在空耗光陰。只是歲考連戰連捷,漸漸激起了他少年的爭雄之心,見了顧清之後,他更是恍然惚然,幾不知此身是在何鄉。下山後屢遇強敵,卻又能化險為夷,特別是諸派皆對道德宗三字敬畏有加,紀若塵隱隱地就有了些自高自大之心,哪還有當初那謹小慎微的心態?
其實他心中明白,如今壹切浮華,甚至於顧清對他的另眼相看,細細想來,恐怕都有七八分是因這謫仙二字。或許唯有青衣是不因謫仙二字而來,但她也是大有來歷之人,又出現得過於巧了,因此紀若塵於她來意也未有十分把握。
人心如海,他年方二十,哪能就探得到底,尋得到邊?
也即是說,真相大白的壹日,他就將被打回原形,萬劫而不復。
這壹日,遲早會來。
“師叔,您有何不適嗎?”
徐澤楷的壹聲問,將紀若塵驚醒過來。車廂頂有壹面銀鏡,紀若塵微壹擡頭,即看到自己面色蒼白,隱隱有冷汗滲出,也難怪徐澤楷會有如此壹問。
他勉強笑笑,道:“妳多慮了,我只是想起路上荒廢了許多光陰,誤了功課,是以心中不安。”
徐澤楷當即恍然,笑道:“久聞師叔勤勉之名,今日壹見,果不其然。不過以澤楷愚見,修修俗務,無論於個人藝業還是我宗基業均大有好處。師叔天資舉世無匹,日後乃是我宗中興之望,這壹門功課不可或缺。”
若是片刻之前聽得天資舉世無匹幾字,紀若塵定是嘴上推辭,心中暗喜。可是此刻聽來,險些再出壹身冷汗。
兩人壹路談談說說,轉眼間就入了洛陽城。洛陽城門處立著拒馬尖木,二十軍卒披甲持刀,正在盤查出城入城的百姓。此時正是高峰,無論城內城外,都排了不短的隊伍。
車隊為首兩名甲士壹聲吆喝,三十鐵騎速度分毫不減,擁著馬車沖進城去,驚得那些立在路中央的百姓紛紛走避。守城軍卒本是壹臉跋扈,此時見了馬車上的洛陽王徽記,慌忙跪倒壹地。直至馬車行遠,方敢起身。
紀若塵在馬車中早看到了壹切,默然不語。幼年流浪之時,這些披甲持銳的軍卒於他來說就是如妖如魔,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卻受了壹地軍卒跪拜,人生如夢,原是不虛。
不壹刻馬車已停到了徐澤楷府上。
這間府第高墻深院,灰墻碧瓦,兩扇黑漆大門上鑲著顆顆碗口大小的銅釘。門口兩座石獅,四株古木,顯得氣勢堂堂。此時大門緊閉,旁邊只開著壹扇角門,幾個肥壯家丁搬了條木凳坐在角門旁,頗有氣焰。
僅從這壹座府第即可看出,徐澤楷在洛陽王駕前地位不低。
入府之後,徐澤楷即將紀若塵引至密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徐澤楷府內雖是雕梁畫棟,頗為富麗,但僅在正堂幾間房間中設了簡單法陣,功用無非是夏日送涼,遇冬取暖而已,與尋常富貴人家無異,實與他道德宗出身不甚相符。
然而此間密室大為不同。
室中陳設簡單,以碧玉為輝,立著壹排書架,當中壹張小幾,兩把椅子。
紀若塵甫壹入室,即發覺靈氣有異,或明或暗、縱橫交錯的靈力足有數十道之多,除了六個隔絕窺視探測的法陣外,還有五個或對內、或向外的攻敵法陣。
徐澤楷似是沒有看到紀若塵面色有異,向其中壹把椅子壹讓,道:“師叔請坐。”
然而紀若塵皺緊眉頭,卻是不坐。
那張椅面上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紋裏,實則隱藏著壹個極為精巧的法陣。法陣靈氣掩飾得幾近完美,若不是剛剛恰好靈氣波動了壹下,就連紀若塵也不會察覺到這張椅上還有著這樣壹個法陣。
紀若塵雖知徐澤楷乃是同宗門人、紫陽真人指定的接引之人,萬不會加害自己,可是他實是不願就此坐在壹個用途不明的法陣上。
徐澤楷見了紀若塵的猶豫,就已明白是怎麽回事,當下微笑道:“師叔果然了得,單是這靈覺壹項,即是當世罕見!師叔請放心,椅上法陣乃是針對外敵而設,只有先行啟動過,再有外人坐上,方會引發陣中所含真火。但凡身懷三清真訣之人,都不會引動法陣的。”
當下徐澤楷端過紀若塵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紀若塵也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上了另壹張。不過這張椅子雖也無異樣,但他知道上面也定是有個同樣法陣的,因此雖是勉強坐下,但渾身都不自在。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紀若塵將紫陽真人的信交給了徐澤楷。徐澤楷展信,連看三遍,方才將信紙壹撕,當中又落下壹片薄如蟬翼的紙片來,遞了給紀若塵,微笑道:“這是紫陽師祖與您的密信。”
紀若塵接過秘信,指尖壹彈,已有兩粒血星飛入眼中,於是那張看似空無壹物的薄紙上逐漸顯出數行字跡。此乃道德宗秘法,非受信人不能讀信上內容。
信上確為紫陽真人手跡,只是不知道為何不直接告訴紀若塵,而反要徐澤楷轉交。紀若塵先將疑惑存下,展信細觀。
“洛陽此行,無須顧忌,也勿有是非之心,萬事當依澤楷安排而行。遇事而不能決時,須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謹記。”
紀若塵重讀壹遍,將每壹字都記在心底,然後方才將信壹揉,壹道真火將其燒得幹幹凈凈。
※※※
次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即隨著徐澤楷向洛陽王府行去。洛陽王李安今日將在聽松樓擺宴,款待紀若塵。這位洛陽王與當今天子壹樣喜好修道,聞聽道德宗又有高弟來到洛陽,當即喜不自勝,早早就定了今日的宴席。
宴席本排在中午,但徐澤楷言稱李王爺生性近道,王府中供養著許多有德有道之士,很是值得壹見。紀若塵本以為李安同尋常官宦貴胄之家壹樣,養的都是些小門小派的無名之士,但徐澤楷既說值得壹見,那這些人定非等閑之輩。只是修道之士求的是長生飛仙,而非俗世富貴,既然道行有成,不去遊歷修仙,何以會屈就於這王府之中?
洛陽王府坐落於天子行宮之側,占據了整座坊間,殿宇巍峨,重樓疊翠,其泱泱氣度不言自顯。府內壹應宮苑臺閣,俱是朱漆金釘門,翡翠琉璃瓦,白玉作階,以金為墻,富麗堂皇處僅比天子行宮略差壹線而已。
馬車從王府西門而入,緩緩停在了薈苑之中。此苑由四座獨立院落及壹座臨水樓臺組成,乃是洛陽王用來暫安天下有道之士的場所。
徐澤楷引著紀若塵直入樓臺二樓。這二樓全部打通成壹間大廳,通透敞亮。大廳各處錯落有致地放置了壹些奇花異草,增了幾分雅致,確是個賞景聽松品茶飲酒的好所在。此時廳中已然坐了三人,其中兩個中年道士臨窗而坐,另壹邊則坐著個長髯老者。
徐澤楷入廳後先向三人壹禮,那三人當即起身回禮,顯然對他相當看重。紀若塵看那老者面目慈祥,有三分敦厚,三分清靈,靈氣聚而不散,即知老者修為不淺。而那兩個中年道士更是了得,真元滿而將溢,壹眼望去,就如腹內有壹片洋洋光海般。紀若塵知三人修為均要較自己高上太多,都相當於三清真訣中上清之境,當下肅然起敬。
徐澤楷先向那老者壹指,含笑道:“這位是碧波洞宗然宗長老,宗長老的碧水玄冰咒乃是當世壹絕,我是非常佩服的。”
那老者聽了,笑得極是歡暢,當即拱手道:“好說,好說!壹點雕蟲小技,哪裏入得澤楷先生法眼?”
徐澤楷又向兩位道士壹指,道:“這兩位是來自七聖山的龍象天君與白虎天君。兩位天君道行是極強的,諸法皆通,可就說不出究竟哪壹項才是他們的絕藝了。”
龍象天君生得極是黑壯高大,面相奇異,雖未知是否真有龍象之力,倒是頗有幾分龍象之相。而那白虎天君比之龍象天君矮不了多少,卻是精瘦如柴,只壹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
兩位天君顯是極傲慢的,此刻上下打量了紀若塵壹番,見他年紀輕輕,道行又淺,除了左手上壹枚用途不明的扳指外,周身上下再無壹件像樣法寶,當下都將他當作了徐澤楷的子侄後輩,此來想求個晉身之階而已。
不等徐澤楷介紹,龍象天君即壹屁股坐回椅中,大手壹揮,大大咧咧地道:“澤楷先生為人是沒得說的,妳放心,這孩子既然是妳引見來的,日後我等自會照應著。”
徐澤楷笑容不改,先謝過了龍象天君的美意。那白虎天君四下張望壹回,見再無旁人進來,當即問道:“澤楷先生,今日李王爺專門設宴相待的是哪位貴賓,怎麽還沒到來?”
還未等徐澤楷回答,衣袖就被紀若塵壹拉。紀若塵貼近了他,運起真元,以極低的聲音問道:“這七聖山,不是邪宗嗎?”
徐澤楷微微側頭,笑意不變,同樣低聲回道:“現下大家同殿為臣,所以不分正邪……”
紀若塵驀地想起紫陽真人信中所言“勿存是非之心”,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那白虎天君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忽地冷笑壹聲,道:“小家夥,現下大家同為李王爺辦事,共事壹主,何來正邪之分。”
紀若塵面色如常,心下卻大驚,暗忖自己以本宗秘法耳語,別派之人若是道行沒到八脈真人那壹步,休想聽了去。可這白虎天君怎麽看也不像能與本宗真人比肩的樣子,他究竟有何秘法,能將自己的話給聽了去?
徐澤楷微微壹笑,道:“白虎天君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通曉天下之事,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以天君的眼光,看破我們心中所想,並不如何為難。”
紀若塵知徐澤楷言下之意自是說白虎天君純是猜測而來,並非真的聽得到他們說話,當即釋然。只是白虎天君光憑壹點蛛絲馬跡就能猜得如此之精準,的確是有幾分本領。
白虎天君對徐澤楷這幾句話顯然相當受用,當下笑得壹雙長眼全然成了壹道細縫,連帶著對紀若塵的印象也好了起來。他也大手壹揮,對紀若塵笑道:“妳運氣不錯,能有澤楷先生這麽個長輩。今後有什麽事盡管開口啊,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啊,對了,妳叫什麽名字來著?”
徐澤楷聽了,當即向旁壹步,將紀若塵讓了出來,含笑道:“這位是我道德宗紀若塵紀師叔,大家今後多親近親近。”
“師叔!?”龍象天君大叫壹聲,跳了起來。
“師叔?!”白虎天君壹聲呻吟,跌坐椅中。
“正是。紀師叔目前暫列紫陽真人門墻。”徐澤楷含笑道。
白虎真君突地精神壹振,身形壹彈,瞬間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笑得真摯燦爛,拉起了紀若塵的手,親熱之極地道:“我說紀小兄年紀輕輕怎麽就有如此修為呢!看您周身上下沒有壹件法寶,原來心境修為已到了直指本心、不假外物的境界啊!做兄弟的虛長幾十歲,心境修為卻還遠未到這個境界,慚愧,慚愧!日後大家多親近!多親近!有什麽事盡管開口,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
紀若塵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偌大力道,臉上陣青陣白,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徐澤楷剛剛為何反復強調白虎天君“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了。這等翻手雨覆手雲的見風使舵之功,確非常人可比。
他這邊廂還未反應過來,龍象天君忽然壹躍而起,剎那間也到了他的身邊。別看龍象天君身形高大健碩,這壹躍輕如煙,迅如風,直是念動即到,令人嘆服。龍象天君大聲道:“妳既然是澤楷先生的師叔,那麽雲風仙長定是認得的了?”
紀若塵壹頭霧水,道:“妳是說雲風師兄?那是常見面的啊!”
啪!
龍象天君雙掌壹合,將紀若塵的左手拍在其中,緊緊握住,然後大嘴壹咧,黑臉上當即綻開壹朵如龍似象的笑容,連聲道:“紀小兄,日後若回山時,務要替我多多問候雲風仙長!雖然已是十年不見,可是雲風仙長當年的教誨我還謹記在心,只恨正邪有別,不能上西玄山拜會他老人家壹下。”
紀若塵只有連連點頭,哪裏說得出話來?如此看來,這龍象天君也是“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之人,並不比那白虎天君差了。
只是,紀若塵心中微覺疑惑,素來只見雲風道長庸庸碌碌,光顧著忙些雜事俗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怎麽在這龍象天君口中,卻是如此敬重?
當下廳中的氣氛又自不同,龍象與白虎兩位天君搬了自己椅子,壹左壹右坐到了紀若塵身邊,胡侃猛吹起來。他們喧賓奪主,倒把徐澤楷晾在了壹邊。
好不容易等到洛陽王賜宴時刻,紀若塵才算擺脫了這尷尬時刻。
聽松樓上早已排開宴席。此席雖說是家宴,但席上所列仍是山珍飛鳥,遊魚鰲龜,無所不包。單是那十六圍碟所盛,就已極盡工巧之能事。這壹席所費之資,足當尋常百姓壹歲用途而有余。
當紀若塵等人入席時,洛陽王李安已坐於主位,等候著眾賓到來。當時達官顯貴宴賓,要在眾賓到齊後主人才會入席,李安貴為封疆之王,有帶甲任官之權,論起權勢當朝已無幾人在其之上,卻首先入席,虛位以待,可見對眾賓禮遇之隆,也顯其氣度與眾不同。
行前徐澤楷早壹壹向紀若塵交待過禮儀規程。雖然修道之士不拘俗禮,但基本之儀仍不可廢。
宴只有壹席,賓客共有九人,皆是形象各異,道行深厚之輩,看來李安於識人上確有獨到之處。席中唯有壹個女子,紀若塵倒曾有過壹面之緣,即是當日塞外奪人那壹役曾經出現的景輿仙子。事隔多年,景輿樣貌反而更顯年輕,只是紀若塵已自壹瘦弱少年長大成人,氣度風采全然不同,看上去景輿倒沒有認出他來。
待賓客坐定之後,李安高舉金樽,離席而起,朗聲道:“常言道仙凡有別,想我李安本是壹介凡夫俗子,能得諸仙擡愛相助,不知是幾世方能修來的福份。若無諸仙鼎力相助,我李安焉能有今日?諸仙皆是餐風飲露之士,這壹席俗酒本難入口,奈何府中粗陋,倉促間沒什麽準備,還請諸仙海涵。”
說罷,李安即向諸賓施了壹禮。諸賓都紛紛還禮道:“王爺客氣!”
李安實已有四十二歲,但保養得極好,望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頎長,面貌清雋,壹雙鳳目頗為狹長,望而知有貴氣。論起輩份,李安乃是當朝天子親侄,自幼便受寵愛。他以皇親貴胄之尊,卻又如此謙沖淡和,也難怪能夠延攬得這許多道中之人為自己臂助。
李安待諸賓靜了壹靜,又道:“今日這壹席,壹來是為答謝諸仙多日來相助之情,這二來,則是為道德宗紀若塵紀少仙接風洗塵,紀少仙年紀輕輕即能有如此之位,就是他日位列仙班,那也是指日可期。本王何幸,能結識得如此人物!”
紀若塵正自暗中觀察著席中賓客及李安,此刻聽得李安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謙謝。他本就生得英俊,山中五年,授業解惑的均是修道界泰山北鬥之類的人物,又見多了尋常修道人畢生也難得壹見的法寶,更是身懷仙訣,不知不覺間,氣度已自不同。
眾賓早已看出他未佩法寶,也就更是欽佩。這人心說來也是奇怪,紀若塵未報身份之前,在眾人眼中,身無法寶自是寒酸之相。待知了他的身份輩份,不佩法寶立成了修心有道之兆。
接下來,則是酒宴歌舞,賓主盡歡。
徐澤楷本就隱為諸賓之首,紀若塵既然是他師叔,當然更居上座,因此與徐澤楷分坐李安左右。白虎龍象二天君道行深厚,本應第次坐之,但他們兩個同時坐到了紀若塵的壹邊。那白虎天君時時與紀若塵低語自不必說,龍象天君也總是扭過巨大身軀,尋著些話題與紀若塵搭訕。
眾賓皆知七聖山二位天君乃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之徒,此刻見他們如此賣力地向紀若塵示好,心中不免又將紀若塵看高了壹線。洛陽王李安見了,也是若有所思,開始著意結納起來。
紀若塵五年隱忍,性子上早已不喜張揚,像今日這樣成為宴上主賓,實是令他渾身不自在。好在座上大多是修道之人,就連李安也是自幼修煉,小有壹點道行,因而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轉到了修仙訪道上來,這多少讓他自然了些。
紀若塵身懷解離仙訣,對壹切靈力寶氣均是洞若觀火,是以他雖然於各宗各派的道法都不了解,但談論時對各家所長所短均有論述,見解往往壹針見血,直指本源。在座諸賓皆大為驚異,漸漸收起小覷之心。
紀若塵慣於察言觀色,幾句之後即知眾人反應不對,於是再也不提自己見解,有人問起修道上的問題,只推說自己年輕道淺,沒什麽見識。他這壹謙虛,眾人反而更是肅然起敬,心道他如此年輕就能拜在紫陽真人門下,果然能常人所不能,古來又道名師出高徒,紫陽真人代掌道德宗門戶,所選的徒弟自然也是了不起的。
這壹席酒,直從午後吃到日暮,方才散了。李安酒意上湧,腳步已有些虛浮,不得不回後宮休息。臨散席前,他堅持要紀若塵暫住薈苑,那裏最好的壹間院落還空著,等日後再慢慢為紀若塵選擇寓所居處。二位天君也在壹邊大為附和,紀若塵卻之不過,只得應了。
薈苑中壹應仆從侍女都已俱全,紀若塵又無行李,直接就搬了進去。龍象白虎二位天君又搬了幾壇私藏好酒,硬要與紀若塵把酒夜談,直鬧到天明才肯歸去。
兩位天君私藏好酒與凡酒大不相同,酒勁極烈,余韻無窮。三人喝了壹晚,也都有了醺醺之意。
兩位天君搖晃著回房之時,洛陽城城門剛開。
蒙蒙晨光中,只見遠處官道上如飛馳來壹輛輕車。拉車的四駕駿馬膘肥體壯,雄俊異常,趕車的車夫威嚴自生,馬車又是華貴之極,守門的軍卒還未看清車身上的標記屬於當朝哪位王爺,馬車已穿門而過,直入城去了。
那些守門的軍卒剛剛不敢攔,現下自也不敢追,只能在心中暗叫聲倒黴。
馬車車窗上的錦簾忽然拉起,露出了壹張既冰且媚,堪堪令人窒息的容顏。她緩緩掃過街兩旁的民宅酒樓,怔怔地想:“這裏就是洛陽了嗎?果然繁華呢!可是……現下已經到了洛陽,我又該幹些什麽?”
洛陽城上,黃星藍立在雲中,看著那壹輛馬車筆直向著洛陽王府而去。此時壹個中年道士穿雲而出,立在了她的身邊,道:“夫人,我已知會了徐澤楷,他現下正在洛陽王府外候著呢!”
黃星藍點了點頭,又哼了壹聲,看上去仍有些怒意未休,道:“這個若塵啊,真當此行是來遊山玩水的嗎?也不緊著些趕路,害得殷殷繞著洛陽城足足轉了半個月!趙師弟,妳說殷殷會不會看出我們的布置來啊?”
那姓趙道人沈吟壹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殷殷小姐這個……不熟地勢,想必是看不出來馬車其實壹直在繞著洛陽兜圈子。”
黃星藍點了點頭,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下放下心來。
※※※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磚紅色的高墻,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壹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麽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壹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面上難色越來越濃,壹雙手緊緊抓著車門,咬著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麽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反問道:“妳知道我要到什麽地方?”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張殷殷大吃壹驚,道:“怎麽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妳又怎麽會知道?”她下山前壹心只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壹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麽地方,偌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壹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壹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裏的好。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壹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麽大的壹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壹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著壹位先生,看上去像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張殷殷奇道:“我跟妳說過?我怎麽不記得了?”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麽賴在車上不下來的借口。她秘術壹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壹顆心卻瘋了壹樣地跳起來,只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待上壹刻,也是好的。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壹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麽吩咐?”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註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壹驚,擡頭望去。
兩人目光壹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壹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既幽且深,徐澤楷登時只覺得口幹舌燥,面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壹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壹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張殷殷啊了壹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誦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妳是道德宗弟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妳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喜,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徐澤楷面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壹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麽?他人在哪裏?”
這壹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壹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壹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面歇息。”
吱呀壹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著壹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面前。她壹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呵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壹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張殷殷心情壹寧,立刻又恢復了既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壹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壹路上,他只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裏皆是她的壹顰壹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壹眼,連接近她壹點都不敢。他暗中想著:“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地這般厲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著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壹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徐澤楷壹路疾行,幾乎是逃壹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面,我先回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盡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壹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擡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壹聲暴喝:“呔!大膽妖孽,瞧妳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妳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著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壹立,壹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面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壹接,如雷般的聲音立刻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壹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剎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兇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誰知龍象天君壹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壹步居然沒能前進得壹寸!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壹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壹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壹眼,壹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張殷殷黛眉微皺,壹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壹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著就要動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著,此刻見了她這壹姿勢,立刻渾身壹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裏,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壹聲:“笑!”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沖著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壹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壹白,立刻退了壹步。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壹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壹聲,將院門緊緊關起。只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幹系。那壹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妳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壹關。”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妳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妳只知其壹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壹口冷氣。
“妳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壹共出過幾頭天狐?哪壹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壹人!”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白虎天君吸了壹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壹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沖雲霄!只是他壹聲喊剛剛到壹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只余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吱呀壹聲,另壹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壹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壹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壹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方松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壹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壹眼,怒道:“早晚被妳害死!”
龍象天君大嘴壹得自由,立刻道:“妳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裏!”
白虎天君大吃壹驚,聲音都顫了,道:“妳還想去伏妖?”
龍象天君哼了壹聲,雙眼壹瞪,道:“伏什麽妖?我是想著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幹幹凈凈。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壹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壹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壇底朝天,方才散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既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壹盤溫水壹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沈沈、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著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舍不得。
這麽壹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湧,紀若塵往床上壹倒,就此昏昏睡去。
這壹睡又深又香,紀若塵只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松地睡上壹覺的時候。
正沈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壹下,似乎本該是空無壹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麽出來。
紀若塵剎那間出了壹身細汗,驚醒過來。這壹醒,他立刻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壹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它的什麽。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只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壹只手。
這只手羅袖半挽,露出了壹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壹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這只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壹只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只極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壹比,這價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甕瓦罐。
※※※
紀若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壹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壹只托碗的手,依舊傲然挺立在那裏,白得耀眼生花。
紀若塵吸壹口氣,就此屏住,目光終於自那纖手壹寸壹寸地上移,看過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後在那高高揚起的下頜及半點櫻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繼續向上,迎上壹只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帶著壹線殺機的眸。
壹對上那變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紀若塵心神壹漾,驟然間發覺自己似已溺斃在那淵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靜寂之極,時間也似凝止於此。唯有他那壹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滿室皆聞!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壹點笑意,那笑,居高臨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還有些自得,卻又讓人看不出真實含義。
“若是再不起來,這碗粥可就涼了。”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說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從中品味出壹絲殺意,就如壹泓帶冰的水,令人見而生寒。其實,無論她說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藥,又或是絕世奇毒,紀若塵都不會吃驚,可是她端來的,難道只是壹碗粥嗎?!
她似冰,她如火,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壹碗平平無奇的粥聯系起來。
紀若塵慢慢擡身坐起,壹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眸。那變幻莫測的眼中多了壹點得意的笑,旋又被迷離的色彩給淹了下去。
那壹只凝於空中的纖手慢慢地動了,延著壹道柔美的弧線,徐徐收了回去,如壹朵夜蘭,合攏了帶露的花瓣。
而那只瓷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緩緩下落。紀若塵慌忙接住。碗上仍帶著她的余香,壹觸到她的手,紀若塵登時全身壹震。
瓷碗細膩柔滑,卻又冰涼無比。
她收手,起立,轉身,款款飄行到室內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頜,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壹動壹靜,壹頓壹挫,看似簡簡單單的起行坐定,實則暗合天韻,雅致天然,紀若塵就似是聽到了壹首樂府新詩。
桌上早擺了四色菜碟,內有精美細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紀若塵瞄見了那壹桌菜,才省覺自己已端著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剛起,腹中正在饑餓,當下三口兩口即將碗中清粥喝了個幹幹凈凈,但壹雙眼卻仍緊盯著她,顯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紀若塵隨手將粥碗放到壹邊,下了床,也在桌邊摸索個位子坐下,隨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夾菜,可是連下三筷,卻都落在了碟外,那壹副失魂落魄之態,已是顯而易見。
只因他壹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她雙唇微開,那殷紅唇中淡淡吹出壹縷寒氣,飄蕩著,撲落在了紀若塵的臉上。
啪的壹聲,那壹雙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著紀若塵,師父的話壹句壹句又在心底緩緩流過:“這天下男子啊,骨頭都是酥的。壹見妖嬈之姿,定會生不軌之心。妳若待他稍稍與眾不同,他就會以為妳已對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妳須做的,即是先與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綺念時再行離去。任他百般糾纏,也不去理會。俗語有雲,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著。這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壹般。”
還記得,她當時曾問:“如此說來,豈非讓他壹世都得不到,就是贏得徹底了?”
蘇姀幽幽嘆息壹聲,道:“輸贏豈是這麽好論定的?妳贏了他壹次,卻要輸卻壹生與他。妳若是輸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與他。”
“這麽說來,豈不是怎樣都是輸?”
“從妳定要贏他的那壹刻起,妳就已然輸了。”
“這……怎麽會這樣?”
蘇姀嘆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妳這般有了傾世之姿,不論是誰,怕都要在情這壹字前輸得幹幹凈凈。”
她當時搖了搖頭,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才無興趣!我只是要幹凈利落地勝他壹次就行。”
蘇姀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秀發,道:“妳隨我習藝已是壹年有余。等妳見到他後,若他完全認不出妳來,那即是妳贏了壹場。若他認得出妳,可就是先輸壹陣了。去吧!”
她滿腹疑惑地離了鎮心殿,回想起來,自己與他已有相當壹段時候未見,可這點時光,就能讓紀若塵認不出自己嗎?
待回到房中攬鏡自照時,她盯著銅鏡中那集了冰傲媚於壹身的女孩足足有壹刻時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壹年多的時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紀若塵。他的手舉在空中,依然維持著持筷夾菜的姿勢,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卻猶自不知,只是呆呆地盯著她看個不休。
她幽幽嘆息壹聲,眼前他這醜態百出的樣子,就是自己壹直想要的嗎?
她這壹嘆,登時將紀若塵飄散在外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他期期艾艾地道:“妳……妳……”
她輕輕地睨了他壹眼,眼波中又湧上蒙蒙的雲彩,問道:“我……我……我什麽?”
看來他是認不得她了。這將勝的壹刻,她心中有七分歡喜,又有三分失落。因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與二年前的她,究竟哪壹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紀若塵經過壹番掙紮,終於張開了口,想要說些什麽。看來被她的絕世容姿所攝,他連說話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著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麽,或是如何開始與自己搭訕時,忽聽得院外遙遙傳來壹聲龍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妳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轉了三圈也不走,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妳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這壹聲大喝突兀傳來,紀若塵顯然大吃壹驚,當場眼神就恢復了清明。
眼看著大事將成,多年心願就要壹載得償之際,卻突然被這壹聲大喝給攪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發如狂?絕美小臉上那淡淡的,隱隱的,勾魂奪魄的笑容瞬間被無盡寒霜取代。
紀若塵長身而起,失聲道:“真是糟糕!他們的靈覺怎麽會如此敏銳,這都能察覺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時,紀若塵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將她壹把拉到身後,緊盯著房門,沈聲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們看破妳身上的妖氣,也輪不到他七聖山來管我們道德宗的閑事!壹會兒妳只管待在房中,我自會與他們理論去!”
張殷殷啊的壹聲驚呼,以手掩口,睜大了壹雙妙目,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那“殷殷”二字雖輕,於她實如晴天霹靂壹般響亮。
紀若塵倒沒有註意到她的異狀,握住她的手緊了壹緊,示意安慰。與此同時,他左手食中二指間悄然多了壹枚報訊用的銅制煙火,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人品雖然不怎麽樣,可道行十分深厚,縱是徐澤楷也有所不及。徐澤楷所長的只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已。至於紀若塵自己,那更是無法與兩位天君相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拼命也無從拼起。
適才紀若塵反反復復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斷定殷殷身上那撲朔迷離的氣息其實是壹道極為玄妙高明的妖氣。沒想到他這邊才看出來,那邊龍象天君竟然已經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並不僅是壹句空話而已。妖以人為食,人誅妖積德,雙方見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爭之局。
紀若塵雖然嘴上說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還從未依靠過道德宗的勢力強壓旁門別派,也不知道德宗這名號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實在沒底。何況張殷殷的確身懷妖氣,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動起手來,理虧的也是己方,與道德宗時時處處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萬般無奈之際,紀若塵只得備好了報訊煙火,以防壹旦形勢不妙,好立刻報訊救人。張殷殷可是景霄真人愛女,宗內斷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他這番考量,不能說是多慮。東都洛陽乃國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陽就是那天下險地。壹只妖若在洛陽招搖過市,引出幾十上百的有道之士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雖然張殷殷並不是妖,但身上妖氣已足為確鑿之據,那時只靠壹個徐澤楷,怕是大事要糟。
紀若塵在院門前略壹駐足,暗中運起真元,這才推開院門,大步走入薈苑之中。他才壹入院,當場怔住!
薈院正中,龍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戧指向前,周身祥雲繚繞,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他怒目圓張,真元充聚,眼看著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過不是向著張殷殷來的,那兩只銅鈴般大眼瞪著的,另有壹妖。
那小妖青衣飄飄,青絲如瀑,臉色早已被龍象天君嚇得慘白,壹雙皓腕素手雖然抓著天下異寶混沌鞭,卻在瑟瑟發著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樣弱,不是青衣小妖,卻又是誰?
紀若塵當下心中更驚,眼見龍象天君真元初動,大嘴已開,就不知接下來那張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還是叱喝責罵。
紀若塵大驚,待要高叫壹聲使不得,已然來不及了。
“使不得!”
薈苑中乍然響起壹聲大喊,似平地生雷。叫聲中蘊無盡之力,含無形之威,顯然這聲大吼是被人含著真元噴出來的。
紀若塵只覺得頭中微微壹陣眩暈,青衣則是全身壹顫,手中混沌鞭差點就掉落在地。龍象天君道行遠勝,但這壹吼乃正對著他噴出的,因此他動作也是壹滯。
院中突然亮起壹道電光,眾人眼前壹花之際,白虎天君已出現在龍象天君身後,雙手壹合,從後捂住了龍象天君的大嘴,將那些不知是真言還是責罵的東西統統堵在了他的喉嚨裏。
白虎天君壹邊向青衣賠著笑,壹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龍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強行向院中拖去。他額上全是冷汗,顯得極是緊張,只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壹句來。那龍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掙紮,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裝得雖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將龍象拖回院中,咣當壹聲關上了院門,然後才聽到院中隱隱傳來的低吼:“妖什麽妖!她怎會是妖?”
“為何不是?”龍象天君也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異寶混沌鞭!怎會是妖?”白虎天君氣急敗壞地道。
“混沌鞭?!”龍象天君那壹個混字叫得極響,後面兩字則急轉直下,硬是將音量給壓了下去,看來自制功夫功夫有所長進:“混沌鞭,那不是出自無盡海嗎?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龍象天君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但最後四字還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務求讓青衣聽見,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妳眼力的確不錯,可惜每次都差了那麽壹點,早晚被妳害死!”
※※※
眼見得這壹場風波在兩位“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的天君面前消弭於無形,紀若塵總算松了壹口氣,可是他的心依舊懸在最高處。張殷殷只是有妖氣,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壹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而且還進了洛陽!
“青衣,妳怎麽到洛陽來了?”紀若塵幾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問。
青衣盈盈向紀若塵施了壹禮,柔柔地道:“公子別來無恙。”
紀若塵實是哭笑不得,急道:“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先進來再說!”說罷,他壹把抓起青衣,將她向自己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壹邊跟著他跑,壹邊啰啰嗦嗦地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不過他又說過,要做壹個真正的妖,須放眼天下,讀百卷天書,觀萬裏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氣。現在既然有人肯負責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來了。”
紀若塵已奔進了院子,掩上院門,壹邊向薈苑中觀望,看有沒有驚動太多的人,壹邊向青衣問道:“這壹路可是天高水遠,妳是怎麽跑到洛陽來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進洛陽的。”
“誰啊?”紀若塵見薈苑中沒什麽動靜,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結果猛然呆住。
那壹丈外負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不是顧清,卻又是誰?
紀若塵心中本是壹陣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薈苑內溫度驟降,剎那間已寒徹骨髓!
紀若塵右手間紅光壹現,赤瑩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卻不若赤瑩這麽聽使喚了。他本想轉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則後背之上若負著塊萬鈞巨石壹般,回轉得極其艱難!
這陣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於壹道殺氣,無可匹敵的殺氣!
紀若塵直用盡了平生之力,方才轉了過來!薈苑大門處若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壹個玄鎧持斧的武士,那猙獰的面具邊緣,正自向外散著淡淡的寒霧。
無盡海,洪荒衛!
他橫持巨斧,屹立於薈苑大門處,冷冷地望著紀若塵。那柄巨斧斧尖處,忽然緩緩滴下了壹滴紅得已有些發黑的鮮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長老那間院落緊閉的院門突然抖了起來。
那持斧鎧士忽然嘶的壹聲,噴出了壹口白霧,手中巨斧緩緩揚起,沙啞著嗓子道:“聽夠了沒有?”
宗然院落中傳出壹聲低呼,隨後壹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直向房內奔去,剛奔到壹半,忽聽得撲通壹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接下來,就是壹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直通正屋,然後以房門重重關上而結束!
持斧洪荒衛哼了壹聲,落斧,舉步,瞬間已立在紀若塵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極,紀若塵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額頭才將將到這玄鎧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衛低下頭來,仔細打量了壹番紀若塵,直看得他臉色發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記了東西。”
他攤開了被玄色甲胄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巨掌,掌心中放著壹塊翡翠簡。他本欲將這壹塊翡翠簡交給青衣,但壹轉念間已改了主意,轉而遞給了紀若塵,道:“今後務必要讓小姐每日依訣修煉,不可荒廢,切記。”
紀若塵看了壹眼青衣,猶豫著接過了翡翠簡。青衣壹見此簡,臉色早就變得十分難看,小嘴翹得老高。
玄鎧武士見紀若塵接了翠簡,當即轉身,即要離去。將到院門時,他忽然停了腳步,道:“主人雖然沒說,但妳如能自行領悟簡上內容,練練也無妨。還有,躲在妳屋中的小家夥所修之術於她本性不合,不過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後真的壹心向妖,不妨到無盡海壹行。”
紀若塵茫然應了,顧清卻忽然問道:“敢問先生如何進的洛陽?”
那洪荒衛低沈地道:“殺進來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殺出去。”
顧清黛眉微皺,道:“先生殺孽太重,於青衣人間行走不利。”
洪荒衛壹怔,旋即道:“那斷了他們雙手雙足就好!”
顧清嘆道:“那還不若直接殺了呢!先生拍暈他們即可。”
直到那洪荒衛的身影完全在薈苑中消失,紀若塵仍是向著薈苑大門,不願轉回身來。就連顧清喚他,他都只是嗯了壹聲,硬是不願轉回身來。
身後顧清忽然輕輕壹笑,紀若塵立刻全身壹僵。偏那青衣還在這個時候問道:“公子有何為難之事嗎?”
有何為難?
他實在是說不上來有何為難,只知道此刻形勢頭痛之極,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陽王李安與他的這間院落十分奢華,臥房外廳非常寬大,就是容十余人在此飲宴也無問題。可是此刻廳中雖僅有四人,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已覺得房中全無立錐之地,只想尋個借口離廳而去。
張殷殷坐於桌旁,左肘輕輕壓著花桌,右手置於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無瑕。她的小臉微微揚起,壹雙魅殺的鳳目緩緩在顧清、青衣、紀若塵身上掃過,然後在紀若塵臉上淡淡地盯了壹眼。紀若塵只覺得被她盯著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壹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張殷殷,渾然不知所以。顧清則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內間,再看看張殷殷與紀若塵,然後微微壹笑。
張殷殷緩緩吸了口氣,高高的胸徐起緩伏,臉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壹絲若有若無的笑,然後道:“若塵,她們又是誰呢?這麽好的人品,為何不替我引見壹下?”
她知道第壹陣已折得幹幹凈凈,此時終於斷了速勝之心,定下久戰之誌。
顧清淡定地看了張殷殷壹眼,張殷殷只覺得剎那間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淺笑立刻滯了壹滯。
顧清見了,只是微微壹笑,轉向紀若塵道:“若塵兄,借壹步說話。”
說罷,顧清就如在自家壹般,當先行到紀若塵的臥房中,等他進來。
眼見得張殷殷的目光瞬間變得其利如刀,紀若塵唯有苦笑,他權衡再三,唯有硬著頭皮,頂著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臥房之中。
臥房門並沒有關,張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顧清與紀若塵相對而立,但無論她如何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麽。
顧清望了望紀若塵,輕嘆壹聲,道:“別時容易相見難,若塵兄,本以為能在洛陽陪妳數日,只是現下俗務纏身,我反復思量,覺得還是早些處理掉的好。”
紀若塵大感愕然,道:“妳這就要走了?”
顧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塵兄,我走後有兩件事妳需要切記,其壹是要註意洛陽王李安這人,妳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務,此事我就不多說了,若塵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間那只和妳淵源很深的小狐貍……”
“這個……”紀若塵開始出虛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哪知顧清笑道:“她顯是不肯服輸的,妳要做的就是不論什麽都要贏她,當然了,間中也不妨偶爾小輸壹次。”
紀若塵當即壹愕,萬萬想不到顧清竟會如此交待,壹時間實不知該說什麽好。
看到顧清與紀若塵從臥房中出來,張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長身而起,盈盈地攔住了顧清的去路,雙眼瞇成兩彎新月,換上誘惑卻又充滿了危險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個規矩。這位姐姐人品當世罕見,可是卻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壹般,這……可有些不妥吧?”
顧清望著那張殷殷那雙嫵媚中透著冰寒的鳳眼,忽然伸手撫了下她那張吹彈得破,瑩潤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笑道:“就妳這只未成氣候的小狐貍,也要學人家搶男人嗎?”
音猶在耳,顧清已與張殷殷擦身而過,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壹張俏臉布滿驚愕,似是猶自不敢相信。
顧清每壹個動作都是如此清晰,脈絡分明,且又渾然天成,無半分破綻可尋,張殷殷遍思平生所學,竟無壹法可以稍加抵擋,於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顧清施為!
待得張殷殷終於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壹聲,隨即緊捂著剛被撫過的半邊玉面,滿臉俱是羞憤之色,旋風般轉過身來,叫了壹聲:“誰要搶男人了!”這才發現廳中已是空空蕩蕩,顧清早不知去到多遠之外了。
她再次回頭,見紀若塵面容有些古怪,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平靜。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著墻角,左手虛掩著口,雙肩不住抖動,顯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張殷殷只覺得壹陣天旋地轉,自己二載辛苦,好不容易術成下山,怎會是如此亂七八糟的壹個開局?
“鎮定,鎮定……”張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緩吐,滿面的潮紅才慢慢退去。
但她壹看紀若塵,登時滿腔無名火起,又有說不出的委屈,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學著顧清的樣子,惡狠狠地道:“若塵兄,借壹步說話!”
只是她這壹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殺氣,哪有半分顧清淡泊從容的味道?
洛陽王府內殺氣彌漫,直沖雲霄。以致整個河南道雖是壹片艷陽高照,但風中始終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會覺察到氛圍不對。
壹時之間,洛陽府方圓五百裏內,再也難見妖族行走,處處皆是喬裝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陽北壹百裏處,坐落著壹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大,但因地處要沖,為南來北往之客首先落腳打尖之處,倒也頗見繁華,茶坊酒肆林立,客棧鱗次櫛比。
當此時節,中原大地幹熱而無雨。毒辣的太陽每日裏高懸空中,曬得整片大地了無生氣。偶爾興起壹陣風,非但懊熱不減,反弄得處處塵土飛揚,黃雲慘霧壹片。
如此壹個酷熱難當的午後,北方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壹個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靈出塵之意,壹雙劍眉微向上挑,隱隱透著壹線殺機。他壹身青布道袍,兩手空空,既無包袱,也未負劍,安步當車,悠然向洛陽行去,正是青墟宮吟風。
他雖自風沙中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
壹般修道人行路皆輔以道法,似緩而實快,道行有成之士趕路絕不亞於良馬疾奔。吟風倒是壹點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從遙遙望見那壹面高高飄揚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樓之中,足足過去了整整壹個時辰。
距離小鎮又足有百裏的壹座小山頂上,壹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壹株古松之下,雙目似閉非閉,氣定神閑。
在老道士周圍,散散落落地立著十壹名道士。與尋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這十壹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肅穆,隱隱布著些煞氣。他們袍袖壹角處皆繡著壹朵暗金色火紋,形似金烏。
松林中忽然拂起壹陣微風,壹個同樣裝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於地,沈聲道:“虛罔長老,吟風壹個時辰行十裏路,刻下已在洛驛鎮打尖喝茶。”
老道士雙眉不擡,只淡淡地吩咐了壹聲:“再探。”
那道士應了壹聲,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虛罔壹雙白眉緩緩垂下,又似是神遊去了。旁邊壹個中年道士實在有些忍不住,道:“長老,這幾個月來吟風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遊蕩,什麽都不見他做,現在連十裏路他都要走壹個時辰。我們無極殿多少要務在身,可不是就這樣壹直跟著他吧?”
虛罔似是睡著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現下跟著吟風,就是我青墟第壹要務。吟風看似亂走,實則是應著上天時節,順著地脈靈氣壹路行來。現在眼看著到了洛陽,當中可是大有玄機。洛陽近日來陰雲匯聚,紫氣沖天,主有妖物或是異寶現世。吟風這壹時候到了洛陽,想必與此事有關。道雲,妳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道雲心中壹驚,忙道:“多謝長老指點。”
虛罔點了點頭,又自神遊去了。
洛陽城上仍是艷陽高照,然而城周十裏處陰雲已開始聚集,遙遙望去,頗顯詭異。吟風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天上風翔雲動。他叫了壹桌的酒菜,卻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壹道菜上來時,均只是淡淡看過壹眼,仿佛這樣就算是吃過了。
這茶樓雖小,也還擺得開七八張桌子。此時店中坐了五六個客人,都無心吃喝,從吟風入店時起,就壹直盯著他看個不休。
吟風看了片刻的雲,隨手丟了壹小錠銀子在桌上,長身而起,就向茶樓外行去。
“朋友請留步!”吟風身後傳來壹聲呼喝。
吟風似是早就知道有這麽壹聲,立定腳步,淡然站著。呼啦壹聲,店中的五六個客人都站了起來,將他圍在了當中。其中壹名長者盯著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準備向哪個方向啊?”
吟風淡淡地道:“洛陽。”
那老者面色壹變,道:“洛陽將有大事發生。小兄弟出身何門何派,到洛陽所為何事,壹壹如實道來!不然的話,就請三日後再來洛陽吧!”
吟風冷冷壹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舉步就向店外行去。
嗆的壹聲,右首壹名精壯漢子取出壹面銅鏡,向著吟風壹照,見鏡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風的身影,當下冷笑壹聲,道:“妳還是老老實實答話的好,不然的話我寶鏡壹催,攝出妳壹二魂魄來,可休要怪我無情!”
吟風本已走出壹步,聽了此言,當下又立定,淡道:“想攔我入洛陽?都活得不耐煩了嗎?”
他此言壹出,小小茶樓中寶光閃耀,圍著的六人紛紛取出法寶,大聲叱罵吟風無禮。
吟風充耳不聞,又向茶樓外行去。
不知是誰率先發動的法寶,剎那間六道光華匹練般向吟風擊來!金、紅、青、白、蘭、紫六色光芒騰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龍般挾萬千之氣,劈頭蓋臉朝吟風轟去。光影晃動間,咤喝壹聲緊似壹聲,不絕於耳。霎時,茶樓中光芒大盛,咤聲四起。
眼見得六道光華堪堪要擊中吟風之際,六人忽然覺得天地間驟然壹暗!充盈於耳的風聲、馬聲、呼喝聲、法寶飛旋的尖嘯聲,都驟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壹片死寂的世界裏,每個人都聽到了壹個淡淡定定的聲音。
“破。”
破音壹出,大千世界即恢復了原狀。只是剎那間光斂去,聲寂然,諸般玄妙法門都若那失了源頭的水,悄然間,崩解消散。
諸人驚駭已到了極處,尚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見兩行清淚忽然自吟風臉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負手離去,轉瞬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然後六人方聽到了他最後的壹句話。
“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