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初悟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此時此刻,在中南壹座不知名的深山中,壹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她足尖剛壹觸到壹座光禿禿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蕩漾變幻起來,當空中的波光斂去後,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整座山峰其實是壹玄妙法陣,雲舞華轉眼就從陣中穿出,出現在壹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谷中。山谷四面圍合,呈木桶狀。谷底面積遼闊,地勢平坦,壹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谷中蜿蜒流過。溪旁花樹連綿,落英繽紛。人行谷中,猶入畫中。
雲舞華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面滑行般,在谷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著。山谷中星羅散布著數十棟小屋,谷中可見數十人,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他們壹見雲舞華,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施禮問好。雲舞華只是淡淡應了壹聲,壹路徑向位於谷地中央的壹座雅致院落行去。
眾人對於雲舞華的冷淡早已習慣,且她今日面色陰沈,身上隱隱透著冰寒之極的殺氣,就是那些與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說壹句。行禮完畢,趕緊低頭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圓形拱門處立著兩個白衣女子,翠眉淡掃,雲鬢高聳,玉釵斜墜,倒也俏麗動人。她們見雲舞華到來,也是躬身壹禮,道:“雲師姐,谷主已經在等著妳了。”
雲舞華輕哼壹聲,若壹陣急風卷入了院門,消失在照壁之後。那兩個白衣女子悄悄互望壹眼,眼中都隱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靜謐。轉過照壁,即見壹花木扶疏,蜂飛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頗有如至江南之感。庭院前方則矗立著壹座精巧別致的青磚瓦舍,依“三房壹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壹間,耳房兩間,加照壁壹個。
這間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簡潔大方。斑駁的陽光從檀木雕花窗中透進,將室內映得暖意融融,室中布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掛壹幅潑墨山水,筆法飛動,氣勢雄渾;兩壁則是數軸狂草,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屋角兩只青銅雲獸香鼎線條雄奇,古意盎然,壹望可知必是大有來歷之物。堂中垂壹襲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簾後端坐著壹位老人,另有兩位侍女正為他緩緩打扇。
雲舞華進門的剎那,整個房間都瞬間暗淡下去,變得陰冷了許多。她看不清簾後老人的面容,這並非她目光不夠犀利,而是竹簾上隱約的花紋實際上乃是壹個五行遁陣,竹簾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制成,就算雲舞華道行再高上壹倍,也絕無可能看得透這幅竹簾。
雲舞華單膝點地,道:“舞華有負谷主囑托,沒能將人搶回,愧對天權古劍。”當下她扼要將當日情形述說了壹番。
老人聽後默然良久,方才嘿的壹聲,道:“道德宗那群老雜毛且不說,止空山幾個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聖山幾個天君本事雖不怎麽樣,但是通玄天君在占蔔陰陽上久有盛名,他們會勘破此次天機倒不如何奇怪。可漱石先生劍法是好的,但若說他也會掐算陰陽,我是說什麽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後的那個老家夥沒死。可是適才聽妳所言,當日到場的足有二十多個門派,實在是奇怪,難道是我孤陋寡聞,道上出了這麽多的高人,我卻壹概不知?”
雲舞華忽然道:“師父,妳不惜耗損真元將古劍天權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開罪諸派,就是為了搶那個小子嗎?我看他資質平庸,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氣,怎可能是謫仙之軀?”
老者哼了壹聲,似是微有怒意,道:“舞華,這事為師已經和妳說過多少次了?妳天資聰穎絕頂,然則於世情學問上還是壹竅不通!就算為師修為不夠,測度有誤,可是紫微真人修為難道也不夠,算得也不準?別的不說,單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齊至,這又是何等陣仗?別說只是搶個人,就是把妳等通通滅了也是綽綽有余!道德宗自詡名門正道,素來滿口仁義道德,行事無恥下流,這壹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開罪了這麽多門派,就只是為了搶壹個客棧的小廝不成?”
這壹次雲舞華無言以對。她雖然孤傲自負,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閉關時已然名震天下,此番開關而出,誰又敢說他的測度不準?可是她每每回憶當時情景,特別是與那小廝對視的幾眼,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什麽不對的地方。這純是直覺,並無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緩語氣,沈吟道:“謫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來的大事。別說只是為師我損失點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壹些門派,只要能得到謫仙,付出任何代價都很值得!哼,他道德宗也非鐵板壹塊,這事也沒就成了定局。謫仙年紀十八,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我谷中傑出女弟子眾多,日後或可藉此誘他來投,也未可知。”
雲舞華猛然擡頭,道:“師父,當年妳曾對我言道,修道者只觀本心,得道不假外物。舞華以為,不思如何精進大道,卻如此不計代價的爭奪謫仙,實在是舍本逐末之舉!”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妳天賦絕佳,壹路上沒什麽磕碰,又哪知大道艱難!這謫仙豈同尋常機緣?不然的話紫微那老雜毛會半路出關?這壹開關,少說要誤他飛升三十年!我看妳磨練還是太少,從現在起,妳給我去後山玄冰洞面壁思過,不把《冥河劍錄》修到第五重,不許妳出來!”
說罷,老者淩空壹抓,古劍天權嗡的壹聲長吟,自行從雲舞華背上躍起,毫無滯礙地穿越竹簾,落入那老者手中。
雲舞華冷哼壹聲,站了起來,自行向玄冰洞面壁去了。老者見她仍然不服,只氣得渾身顫抖,壹時說不出話來。他身後壹個素裝女子放下羽扇,壹邊輕輕給他捶著背,壹邊道:“谷主,您的脾氣忒也大了些。這壹入玄冰洞,她恐怕要壹年多才出得來,這責罰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緩緩地道:“舞華她眼高於頂,殺機又過重,這樣放任下去,遲早要吃上大虧。讓她在玄冰洞裏待壹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來踱去,長眉緊鎖,顯然心頭有難決之事。也不知轉了多少圈,老者驀然站定,道:“傳訊給三夫人,讓她從即日起,將《龍虎太玄經》授給蘇蘇!”
那素裝女子大吃壹驚,慌道:“谷主,可是……蘇蘇小姐才十二歲。”
老者手壹揮,冷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這場較量還沒結束。若就這樣將謫仙讓給了紫微那老雜毛,以後我們還拿什麽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義的家夥鬥?”
那女子見老者動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幹峰這等天生險地,就是架壹座不被山風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難萬難,更別說是修建壹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宮闕。然而太上道德宮之宏偉富麗,遠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極。除此之外,莫幹峰周圍十二輔峰上,九脈所居之處也盡建有瑰麗仙宮,經過三千余年的增建,其美輪美奐的程度,較之太上道德宮也不遑多讓。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駐在外的道人皆須用心尋覓有靈性潛質的兒童,層層篩選,資質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調教。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壹個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備相當修為。若有選中的靈童,他們只需稍稍展示道法,無論那孩子出身貧苦之門還是來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八九都會心甘情願地將孩子送上西玄山。
這些孩童入山的第壹件事,就是讀書識字。今年道德宗從各地所選孩童共壹百壹十五人,將與紀若塵壹道同受先生啟蒙。
太上道德宮用於讀書解字之所也要較尋常大富人家的正廳華貴得多。這壹間大堂飛檐鬥拱,雕窗畫梁。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鶴含春、麒麟撞鐘、魚躍龍門、金龜托山等祥瑞之圖,也雕有松、梅、竹、菊等高潔之物。每壹壁還懸有四幅楹聯,均是歷代先師真人的手跡。
殿內承塵之上,金漆彩繪著道教真人與群仙的宴遊圖。圖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嫻靜飄逸、或左顧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親臨其境。此外,堂內的廊柱、木門上也雕刻著各類神仙故事。堂內地面清壹色鋪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紅木所造。整壹間大堂莊重中不失典雅,古樸內又有書香。
此時正值授課時分,教課老先生端坐於壹紫檀雕花椅上,面前安置壹張嵌玉虎紋桌,文房四寶壹應俱全。瞧那老先生頭戴莊子巾,身穿壹襲藍紫色寬袖道袍,長須飄飄,目透精光,壹眼即知是個功行深厚之人。臺下,百余名孩童安靜坐於堂內,靜待老師開講。由於此間大堂面積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讀,是以大堂之內顯得空空蕩蕩。
當老先生清了清嗓門,拿起桌上之書,正要開講之時,紀若塵快步走入大堂之中。唰的壹聲,那些六七歲的童子齊齊轉過了頭,無數目光瞬間落在了紀若塵身上。當見紀若塵手中也捧著數本新書,顯然和他們壹樣是來學習識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壹聲,低聲議論起來。
“哇!他這麽大的人也是來學習識字的嗎?”
在紀若塵眼中,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純如水。可是不知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是如火壹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臉上燥熱。
臺上老先生見下面壹團哄鬧,當下氣得胡子亂飄,用力拍著響木,喝道:“都給我靜下來,吵吵鬧鬧,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紀若塵,妳去後排坐下,聖人學道,不在早晚。只要妳勤苦上進,不難有成!”
紀若塵應了,略略低頭,快步走到後排坐下。
此時老先生打開書卷,開始高聲誦讀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這道德宗授徒自不會與塵間尋常書館私塾壹樣,拿什麽千字文,說文解字起手。這上手第壹課,就是《道德經》。
紀若塵深吸壹口氣,將所有的異思胡想都驅出心中,臉上燥熱漸退。他定壹定神,翻開書卷,依著老先生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起來。此時距他離開龍門客棧已有十日,紀若塵仍時時有恍在夢中之感。直到此時,每多認得壹個字,他就會覺得這夢真實了壹分。
※※※
壹個時辰的《道德經》講解完,已是月華初上時分。紀若塵匆匆吃過晚飯,又在雲風道長的引領下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來。
紫陽真人這壹脈所居山峰與莫幹峰遙相正對,在諸峰中與莫幹峰相距最是遙遠。兩峰間當空飄浮著五座巨巖,巨巖之間以十二根鐵索聯系成橋,保持著與莫幹峰的聯系。九脈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宮,修為夠的自是駕禦法寶飛行,修為差壹些的則需踏索過橋。只是西玄山諸峰高極,山風淩厲,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但即使如此,那些資質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後,也可以過橋無礙。
紀若塵自無這等神通,是以需要雲風道長扶著,才能從橋上走壹遍。他尚未入門,這壹番過索橋自是嚇得魂不附體,但雲風道長言道,此時多過索橋乃是鍛煉心誌的妙法。是以紀若塵盡管心中害怕已極,仍然強行在索橋上壹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風呼嘯,紀若塵身上僅有壹件道袍,壹套內衣,他雖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裏擋得住這高空山風的寒意?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凍得唇色青紫,面色如霜。似是與山風應和,他足下粗大鐵鏈不停地震動著,時時會劇烈搖晃數下。鐵鏈在月色下閃著清光,多少年來不知被多少道徒踏過,顯得滑溜之極。紀若塵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會壹個打滑,從鐵鏈邊踏空下去。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壹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見底,只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雖然紀若塵每壹次失足都會被雲風道長及時拉回,然則那壹次次的驚嚇也足以令他心膽俱裂、後怕不已。
淒冷的山峰間,初時尚能聽得到紀若塵數聲聲嘶力竭的驚呼,到得後來,他心誌漸漸堅定,就再也聽不到驚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壹刻,紀若塵登時長出壹口氣,腳下壹軟,全身乏力之極,有如虛脫。但這壹番月下行橋,已在他心中留下壹點不壹樣的東西。
不多時,紀若塵已站在紫陽真人面前。雖然他周身道袍為冷汗所透,腳下也十分虛浮,但紫陽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許之意。
兩個小道僮為紀若塵安排好座位,燃起壹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沈香,就躬身退了下去。現下是紫陽真人傳法之時,禁忌最是嚴厲。紫陽真人又是壹脈之首,雖然今晚傳授的不過是道德宗內人人皆會的入門功課,但非經紫陽真人允可,任何人潛近精舍十丈之內都是格殺勿論。
待紀若塵盤膝坐定,紫陽真人方撫須道:“若塵,正所謂綱舉則目張。所以今晚之課,就是將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雜學,壹壹說與妳知曉,好讓妳今後修行時知該向何處努力。否則我道德宗上承廣成子壹脈,主經三部,輔經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訣要。另有雜學三千六百,其它道藏五萬,在這茫茫道海之中,妳又向哪裏尋路去?”
聽聞此語,紀若塵倒吸壹口冷氣,當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過壹個字去。
紫陽真人飲壹口茶,方才續道:“我道德宗始於三千七百年前,為三清祖師所立。其時三清祖師道號尚為真弘,隱於山間修行。祖師其時仙緣已至,發現了廣成子登仙飛升之所,得三清真經六篇。因這三清真經講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境界,因此祖師清修百年後,改道號為三清真人,又覓得西玄山洞天福地,蓋了個小小道觀,從此創下了道德宗壹脈。若妳有興趣,今後可自去太上道德宮翻閱我宗傳承之史,此經是不禁弟子觀看的。”
“想那三清真經乃是廣成子飛升之時所留,其中自然蘊有天地至秘,然則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難以理解其中精微大義。是以自三清祖師以降,我道德宗歷代真人均傾力於這三清真經之上,留下無數心得體悟,兩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圓滿,羽化飛升。飛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時間,將本宗歷代真人手記編成二十七篇訣要,以為三清真經之輔,此後始有我道德宗的中興。”
“這三清真經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經輔之,合稱為三清六經。六經艱深晦澀,常人難明,是以玄空真人以聖、仙、真對應三清境,每境又分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為其名,並各有壹部道經應之。這三清六經二十七輔,即為我道德宗飛仙正法。”
這壹番長篇大論,直說得紫陽真人搖頭晃腦、口幹舌燥,把那紀若塵聽得頭暈眼花,雲裏霧裏,完全不知所雲。他好歹有些聰慧,大致聽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經文,要壹本壹本的修煉上去,什麽時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聖還是上仙的鬼經,也就差不多是該飛升上天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停頓壹下,壹口氣將杯中茶飲幹,不顧紀若塵略顯發白的臉色,又撫須續道:“除這飛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學雜經為數眾多,也不能忽略了。這些雜經分為十二總部,第壹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訣,第四靈圖,第五譜錄,第六戒律,第七威儀,第八方法,第九眾術,第十丹鼎,第十壹煉器,第十二傳記,每部藏經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在雜經之外,另有道典五萬部,歷代先師真人手記無數……”
壹談及道藏及先聖手記,紫陽真人談興大發,洋洋灑灑壹篇宏論,直說了兩個時辰而有余,那壹壺茶早已被他喝了個幹凈。不過紫陽真人道法精熟,揮手間召來清泉,又以真火為引,片刻間又是壹壺新茶在手。紫陽真人談得高興,每每有宏論妙語,發前人所未發,於道法上見識之深,實可與他尊崇身份匹配。只是那紀若塵今日剛剛才開始學習識字,又如何領會得到紫陽真人微言大義?紫陽真人此舉實實在在的是對牛彈琴。
紀若塵早已聽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只是仙師正在傳道,這當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聽?因此盡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強打精神,堅持正坐,咬牙死記硬背。
直至夜深人靜,紫陽真人壹番滔滔宏論才算收尾。饒是紀若塵自幼流浪,習慣了勞苦生活,此時光坐也坐得他全身酸痛,兩腳發軟。
直至此時,紫陽真人才授了壹篇口訣給紀若塵,叮囑他依訣而行,每日行功兩次,朝采日精,晚吸月華,說道此乃飛升道途之始。紀若塵用心記下,又請教了幾個問題,這才筋疲力盡地退下。
此番宏論說得紫陽真人神清氣爽,面透紅光,有如真元又進了壹層。他看著紀若塵離去身影,只是撫須微笑,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此後紀若塵早晚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吐納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宮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則在太上道德宮中接受七脈真人訓導,每日晚上則要聽那老先生講文解字,每夜裏往返踏索過橋,則都是雲風道長照看著他。
如是匆匆壹月過去,道德宗又漸漸歸於平靜。
此時北地已是殘秋初冬時分,偶有大雪紛飛之時。西玄山雖有法陣護佑,峰頂四季溫潤如春,但也漸漸顯了寒意出來。
此時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雪原中央,正立著壹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壹臉茫然地四下環顧,顯得不知所措。壹陣寒風襲來,他冷得壹陣哆嗦,忙將手縮回了衣袖之中。嗚嗚風聲中,忽然傳來數聲隱約的狼嚎。少年面色大變,立刻側耳分辨了壹下狼嚎傳來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當下選了壹個方向發足狂奔起來!
只是那餓狼來得極為迅速,少年還沒跑出幾步,風雪中已躥出壹頭巨狼。它鬃毛如鐵,獠牙間口水不住滴落,壹路奔來,踏雪無聲,碧綠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腳步,轉身迎向了餓狼,就欲殊死壹搏。那餓狼放緩了腳步,開始繞著少年打起圈子來。它饑餓難忍,才繞了兩圈就壹躍而起,帶著壹股惡風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訣,右手迎向惡狼,喝道:“天猷滅類,破!”然而他咒語喝出,卻是半點效果也無,只這壹遲疑的功夫,惡狼已在他眼前!少年突然就地壹個打滾,間不容發之際讓過了餓狼壹撲。然而在這死生之際,他非但沒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惡餓撲去,壹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壹口咬在狼頸上!
壹人壹狼翻翻滾滾地死戰半天,也未見分出勝負。那少年對狼性極為熟悉,看上去至少鬥過數場,而且在此性命攸關之時,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潛力,這才堪堪與惡狼鬥了個平手。然而他畢竟年紀尚幼,盡管已將餓狼後頸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氣已經耗盡,再也壓不住那餓狼,被壹下掀落在地。餓狼壹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齒與骨頭相擦,發出陣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它就此咬著那少年,將他壹路向雪原深處拖去。
紀若塵壹聲大叫,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剛剛不過是南柯壹夢。只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頭夢中餓狼給咬傷了壹般。紀若塵除去鞋襪,卷起褲管,仔細檢視雙腿。他腿上肌膚倒是完好的,只是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右小腿上有兩排整齊的圓形傷疤,看上去似是被什麽野獸咬過壹般,而且咬得極深極重。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腿上的疤痕。那時他不過七八歲年紀,從關內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壹頭戈壁遊蕩的餓狼。他那時年紀雖小,但骨子裏也有壹股悍勇之氣,又是生死壹線,因此拼死抵抗,很是掙紮了壹段時間。就在餓狼終於咬倒紀若塵,要將他拖回窩中分食之際,龍門客棧大掌櫃恰好路過,聽到了紀若塵的哭喊。於是他縱馬趕至,壹把生鐵大菜刀生生劈入餓狼狼頭,又將已是奄奄壹息的紀若塵帶回客棧救治,這才讓他保住了壹條小命。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頭餓狼所留。
在龍門客棧六年時光,紀若塵有衣穿,有飯吃,睡覺時有遮風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實已是他自記事時起最快樂的壹段辰光。此時回想起來,就是掌櫃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親切。雖然龍門客棧沒有壹處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宮,但不知為何,他還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棧中去。
此地雖好,非是吾家。
※※※
紀若塵輕輕嘆息壹聲,他擡頭望望窗外,見壹輪明月半掛在西廂梧桐梢頭,已是後半夜時分了。他強打起精神,翻開面前的《道德經》,卻是困意陣陣上湧,沒支撐過兩頁,就差點壹頭栽在桌上睡過去。他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從中倒出丸小小的養神丹,仰頭服下。只片刻功夫,紀若塵只覺壹道暖意從下腹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耳目也為之壹清。他振作精神,重新打開《道德經》,壹頁壹頁地讀起來。
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太常宮中壹片寂靜,唯有雲風道人立於壹座石橋之上,遙望著紀若塵所居的廂房。見紀若塵房間燈火徹夜不熄,窗欞中映出端坐的剪影,他不由嘴角帶笑,略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在他身影隱入樹叢的剎那,晨光灑然而落。
光陰如逝,朔風又起,自紀若塵踏入太上道德宮時算起,轉眼間已是三月過去。
這三月時光,紀若塵竟日苦讀,每日只睡壹個時辰不到。好在紫陽真人賜與他的養神丹頗具神效,服壹粒即可數日精力充沛,這才支持了下來。他早晚勤練紫陽真人的口訣,壹月有所感,二月真元動,三月知陰陽,已是小有成就。自修習吸納日月精華的法門,紀若塵的精力漸長,到後來已不大需要靠養神丹的藥力支撐夜讀。但就算如此,三月下來,紫陽真人賜與他的壹瓶養神丹也服得幹幹凈凈。
在第壹個月上紀若塵已經見過七脈真人,只是他那時識字尚不完全,初入門的吐納法紫陽真人又已教過,是以七位真人也無法教會他什麽新的東西,只有等待紀若塵完成了基本課業再說。紀若塵倒也爭氣,尋常孩童需時二年的識字過程,他不分晝夜的苦讀,又有雲風道長在旁隨時指點,竟然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
若說聰慧,紀若塵這分才氣在偌大的道德宗中遠算不上最好,只是他的堅毅勤奮讓八位真人暗暗點頭。
紀若塵既已識得了字,又初步築下根基,這壹日紫陽真人鄭而重之交與他壹卷《太清至聖訣》,言道真元乃是壹切之本,囑他勤加練習,切勿荒廢了功課。此時開始,紀若塵方算正式步上金丹大道,飛升之途。
道德宗三清真經其實博大精深,太清九階中前三境是為築基,中三境為入門,各脈弟子在修完前六境之前,均在太上道德宮中研習,每壹境均有傳法道長統壹為這些入門弟子授業解惑。修完入門後,這些弟子方可回各自宗脈接受本脈師長教導。從那時開始,各脈弟子修業方向就漸漸的有了區別。
紀若塵既已開始入門修業,自然也與新近弟子同在太上道德宗內聽課修行。只是他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即是上半月有紫陽真人親授三清真經,下半月則有七脈真人輪番上陣,指點他道法咒術、鼎爐之學。紀若塵乍然接觸這許多仙家法門,就如窮小子初入寶山般喜翻了心,哪還理會得貪多則濫的道理,只要七脈真人肯教,他皆是囫圇吞下,甚至於連設壇役鬼、起卦問蔔這些雜學都學了不少回來。其實七脈真人所授均為自己得意之學,每壹樣均有大威力,雖然現在只能教他些入門的東西,但自也不能與普通的雜學相提並論。
匆匆兩月過去,紀若塵雖已拼盡全力,然而修道不同於讀書,他這壹兼收並蓄,每日裏虛耗了大量精神,反而把《太清至聖訣》的修習給誤了些。七脈真人的眼光何等厲害,他真元進展壹慢,立刻就被看了出來。
只是七位真人暗地裏爭得厲害,誰也不願紀若塵在自己所授之學上荒廢了功夫,更何況五年之後宗內大考完成,紀若塵就可自行選擇壹脈加入門墻,這才是真人們真正關心的大事。
算起來這兩日紀若塵當受顧守真真人教導,天色方明,他就已等候在太上道德宮壹隅的壹間丹房之中。沒過多時,丹房大門壹開,顧守真真人在四個道童的前引下施施然步入丹房。顧守真真人身材不高,兩道彎月眉,壹雙細細丹鳳眼,生得白白胖胖,壹團和氣,看上去就似是壹個家境殷實的中年商人。
紀若塵連忙起身,施禮之後,顧守真揮手讓道僮們退下,緩步走到紀若塵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面色來。
看了半天,顧守真方才笑道:“若塵啊,妳最近真元進步不如以前迅速,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難題了?不妨說說,看看師叔能否幫得上妳。”
在紀若塵心目中,兩位俗家真人中顧守真和如春風,令人容易親近,張景霄灑然出塵,仙風道骨含而不露,都比五位出家真人要好相處得多。此刻顧守真既然問起,他猶豫片刻,終還是道:“顧師叔,這兩個月以來七位師叔教了我太多的道法,我每日光研習新學的道法仙術就耗去了大部分時間,也就沒有多少打坐吐納了。”
顧守真點頭道:“這就是了。妳初修仙道,本來最忌貪多,當以修習太清諸經為主,輔以壹二道學。不過其他幾位真人肯定不會讓妳放棄他們所授道法的,如此壹來,妳的進境反而會慢。這樣吧,我這裏有壹顆龍華丹,於妳培養元氣、修築道基大有好處。妳回去後找個安靜之所服下,勤修七日、煉化藥性後,這太清至聖訣的境界也就完成壹大半了。”
說話間,顧守真從懷中取出壹個純銀打造的方盒,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以封藏藥性,不使外泄。顧守真將銀盒交與紀若塵,又傳了他壹篇口訣,叮囑他服藥之後,千萬要依訣行功,如此方能完全煉化藥性。
紀若塵又驚又喜,他極懂得察言觀色,單看顧守真的鄭重神色,以及這枚龍華丹藥盒的修飾又是如此誇張,就可想而知此丹的珍貴。紀若塵喜色溢於言表,慌忙接過靈丹,連連向顧守真道謝,激動之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顧守真見他喜色發自於心,哈哈壹笑,道:“妳我雖無師徒名分,但有授業之實,師叔送妳些東西又算什麽?時候不早,今天師叔為妳講解的是震卦。妳莫要以為起卦占蔔只是左道雜學,其實不然。測天機,知吉兇,那是具備大神通後才能辦到之事,而且這卦象也是許多道法的基礎。若對卦象易學修為到家,動念之間即可知吉兇,那時趨利而避害,無論日常行事還是與人爭鬥,那還不是無往而不利?”
紀若塵雙眼壹亮,道:“顧師叔,這麽說我將來和人比劍的時候,如果掐指壹算就知道對方要刺我哪裏,豈不是穩操勝算?”
顧守真失笑道:“妳想得倒好!當修道人比劍和那市井武夫過招壹樣嗎?等妳這壹卦起完,早不知被飛劍穿了多少透明窟窿了。上上之策,莫過於鬥法之前就算好兇吉,如果卦象大兇,會有血光之災,那還鬥他幹什麽,自然是溜之大吉。”
紀若塵點了點頭。顧守真的回答雖令他微覺失望,然而他心中另有計較,對卦象學得豈止是盡心盡力,簡直就是瘋狂,直把顧守真樂得嘴都合不攏,登時感到五年後大有希望將他收入門墻。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紀若塵只覺腦中漫天的陰陽魚和卦象飄來蕩去,已是學得頭暈眼花。他收拾好東西,頗有些依依不舍地辭別了顧真人,徑自離開了丹房。此時天色已晚,他用過晚飯之後,雲風道長就會護送他回太常宮。此時的紀若塵在連接兩峰的索橋上往往可以獨自走出數丈之遠了。
“紀若塵!”
紀若塵愕然駐足,轉頭壹望,見壹個十壹二歲年紀的小道士正向他招手。
“妳是紀若塵吧?雲風師叔現在正在南丹房,他尋妳有事,著我領妳過去。”小道士飛快地道。
紀若塵微微壹怔,過往雲風道長什麽事都是親力親為,從來不曾差使過人辦事。他生活又簡樸之極,周身上下看不到壹件像樣點的法器,紀若塵又從不見他修煉劍術道法,是以壹直以為雲風只是壹個位階不高的知客道人。
那小道士見紀若塵略顯猶豫,當下壹疊聲的催促。紀若塵見那小道士心焦之色溢於言表,眼中又隱隱閃過狡黠之色,當下心內微微壹動,已知有不對的地方。不過紀若塵已見過了多少肥羊?這小道士壹點陰險都擺到了臉上,對他來說,實在是壹頭極好對付的肥羊。只在壹剎那間,紀若塵仿若又回到了龍門客棧,腦中瞬間已盤算過了許多念頭。
紀若塵見這小道士沒什麽心機,壹點詭詐都寫在了臉上,又知道德宗門規壹向森嚴,自己又剛入太上道德宮,事事謹慎小心,從未與什麽人起過沖突,是以想來這個年紀的小道士也玩不出多少花樣來,至多是糾上壹群人欺負自己壹個新來的而已。紀若塵幼時可是在和野狗惡狼地痞流氓廝殺中長大的,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怎嚇得倒他?
他隨即想起當年初被委以辨識肥羊大任時,掌櫃的就曾道:“壹頭肥羊初入店門,摸清他底細最是重要。妳要放低身段,想方設法的親近於他,但凡有話都從捧上了說。這男的就誇他英雄蓋世,女的就贊壹句貌似天仙。不嫌肉麻!肥羊們哈哈壹笑,瞧不上妳,自然戒心也就消了。妳捧得肥羊得意了,他們往往還會自吹自擂幾句,這口子壹開,沒幾句就把底子也漏了。那時妳端茶送水下藥打悶棍,自是無往而不利。想當年老子也是這麽過來的,那時南來北往的肥羊中有多少英雄人物,還不是壹壹栽在我的手裏?”
紀若塵陰陰壹笑,既來之則安之,他也想看看到底前面會是個什麽陣仗,會是什麽人打算教訓壹下自己。認清了仇人,日後下迷藥打悶棍,才不會誤傷到別的肥羊。是以他也不說破,只是跟著那小道士壹路行去。
走著走著,那小道士神態就有些閃閃縮縮起來,有意地避開了有人蹤的地方,盡向那僻靜無人處去。行到壹處路口時,小道士壹轉身,拐上了左首的小路。這南丹房雖然偏僻,少有弟子前去,可是紀若塵跟隨紫雲真人學習丹鼎之學時是去過壹次的。他分明記得從這個路口應該向前直走才是。
兩人壹前壹後,轉眼間繞出壹道側門,來到壹片草地上。紀若塵剛踏出側門,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將他晃得眼前壹片茫然。紀若塵瞇起雙眼,這才看清草地上站著十余個或道或俗的少年,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壹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十壹二歲年紀。其中壹個小道士手中高舉壹座紫金玲瓏塔,塔上無數小窗戶中透出道道毫光,將這壹大片草地照得亮如白晝。
那女孩向紀若塵壹指,喝道:“妳就是那個十八歲還不識字的紀若塵嗎?”圍觀的孩子們登時壹陣哄笑,向紀若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女孩相貌甜美,喝聲又清又糯,聽起來十分受用。只是她顯然驕縱慣了,說出話來卻是既驕且橫。紀若塵看她衣飾華貴之極,知道這等女孩子必是有背景的,弄不好就是哪位真人的親朋友戚。這種孩子最是招惹不得,既然認清了人,紀若塵也就不欲多生事端,轉身就想離開。
還未等他轉身,身後忽然傳來壹聲稚聲稚氣的喝聲:“殷殷問妳話呢!妳還未答,這就想走了嗎?”喝聲未落,紀若塵背後就傳來壹道無可匹敵的大力。他立刻身不由己地飛起,在空中滑過數丈,重重地摔在那小女孩面前不遠處。周圍立刻又是壹陣哄笑。
這壹摔極重,紀若塵只覺得四肢百骸如同散了壹般,無壹處不痛,反而是後腰被推處壹片麻木,沈甸甸的失了感覺,顯然下手者用的是五行中土屬真元。
那小女孩哼了壹聲,冷笑道:“原來妳道行也是這麽差的,看來連入門第壹層的太清至聖境也沒過呢。真不明白妳有哪點好,值得爹這麽看重妳!”
紀若塵苦笑壹下,強忍身上傷痛,咬緊了牙,慢慢支撐著站起。這些孩子別看天資聰穎,又修了道術,但畢竟年幼,心智尚未全開。欺負起人來,用的手段與尋常市井孩童沒什麽兩樣。他回頭壹望,見下手推人的正是帶他前來的那個小道士。紀若塵知道小道士這壹推以真元化外力,已是第二階靈聖境的功夫。
那小道士笑著走到紀若塵面前,道:“妳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話,有我明心,妳可別想逃走。”
紀若塵苦笑壹下。那小女孩顯然出身高貴,這也就罷了,但對於明心這種仗勢欺人的家夥若助長了他的氣焰,以後可是麻煩不斷。紀若塵自小在生死壹發間打滾,骨子裏生就壹種血腥悍勇之氣。是以他望向了那小女孩,似是想說什麽,然而就在眾人凝視傾聽時,紀若塵忽然回身,狠狠壹拳抽在明心小道士的腹上!明心臉色剎那變得雪白,雙手捧腹,滾倒在地。
眾少年見了,當下發壹聲喊,壹擁而下,幾下就將紀若塵打倒在地。紀若塵也不反抗,只以雙手護住頭臉,任由那些孩子踢打。這些孩子年紀不大,但都已修煉數年,拳頭足尖均附帶真元,且各有不同,稱得上是五行俱全,四象齊備,每壹下都叫紀若塵痛入骨髓中去。他們見紀若塵不掙紮,不反抗,也不叫喚,不知為何,心下都漸生寒意,他們也怕打得太重闖出禍事來,於是漸漸的都收了手。
紀若塵哼了壹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雖然盡力護住頭臉,但這些孩子下手哪知輕重,所以他臉上也挨了幾記狠的,眼角也腫了起來。
那小女孩雖然驕橫,見他臉下有了破損,心下也有些害怕,叫道:“紀若塵!我問妳,我爹是不是給過妳壹座紫霞鎮魂鼎?”
“紫霞鎮魂鼎?”紀若塵壹怔,隨即想起前幾日景霄真人的確給過他壹座紫色小鼎和幾塊黑沈沈的香料,囑他打坐時務要用此鼎在身邊燃香,於是道:“景霄真人是給過我壹座紫鼎……”
還未等他說完,那小女孩就怒道:“紫霞鎮魂鼎壹直是我用的東西,可是爹卻把它給了妳!妳究竟有什麽好,值得爹這樣看重?少廢話,今日妳我就比試壹下劍法,若妳勝了,紫霞鎮魂鼎就歸妳,若妳敗了,就把它還我!”
此時旁邊走上壹個小道士,將兩把木劍分別遞給了兩人。紀若塵不想在此時再生事端,不接木劍,只是道:“既然紫霞鎮魂鼎是妳的,那我還妳就是了。”
當年掌櫃的曾向他言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所以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有那壹時吃不下的肥羊,不得不放他過去,也不打緊。咱們耐心等著,總有壹天要他落我手裏。”掌櫃的畢生心血都在經營黑店上,所以如遇上了吞不下的肥羊,就會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那肥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紀若塵少時將掌櫃的奉若神明,他說的每壹句話都記在心底。是以他只想盡管了結眼前事,等日後摸清門路,在道德宗站穩腳跟之後,再行報復不遲。只要假以時日,眼前這群肥羊還不是他盤中之餐?
可是那小女孩卻不想放過他,手中木劍壹擺,喝道:“妳這是什麽意思?我張殷殷可非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想要紫霞鎮魂鼎,當然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奪回來!今日這劍妳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紀若塵無奈之極,只得苦笑接劍,打算胡亂招架壹番,然後認輸就是。木劍壹入手,他忽然以袖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張殷殷皺眉道:“怎麽,還沒比就想裝死嗎?”幾個男孩子互相壹望,顯得都有些心虛。他們適才拳打腳踢時,可有幾下是用了暗勁的。
紀若塵以袍袖悄悄擦去唇邊鮮血,木劍壹晃,淡道:“無妨,動手吧!”
張殷殷點了點頭,將木劍立於眉心,喃喃誦了個劍訣,突然清喝壹聲,木劍發出蒙蒙青氣,如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刺來!
紀若塵大吃壹驚,壹時只覺眼前青光壹片,根本看不清木劍來勢,只得胡亂揮劍擋去。他手臂突然壹震,木劍早脫手飛出,緊接著胸口如被壹口沈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壹黑,登時壹口血就噴了出來!
恍惚之際,紀若塵雙目忽然又能視物,並且將周圍壹切盡收於眼底。只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靜到了極處,也慢到了極處!
他看著張殷殷木劍上青光壹點壹點轉盛,初時是她禦劍,後來是劍馭人;他看著張殷殷眼中先是疑惑,後是驚慌,最後則是害怕。她已然控制不住手中木劍,劍雖無鋒,但這壹劍之威已足以將紀若塵胸腹洞開!
紀若塵眼見木劍通體都轉成青色,劍鋒未至,劍上所附勁氣已將他的身體沖得飛起!在劍鋒及體之時,木劍忽然壹偏,轉而點上了紀若塵胸前所佩的青石。
此時紀若塵所見所思的壹切都慢得出奇。
青石受木劍壹擊,漾起壹層五色光華,如圈圈漣漪慢慢向外擴散。木劍被這光華壹引,青光驟亮,然後剎那間裂解成無數木絲,浮於空中。根根木絲旋又慢慢裂成更細微的木絲,如此周而復始,片刻功夫,好端端壹把木劍就化成了壹團青氣。
此時紀若塵身體方才離地壹尺,鮮血也才自嘴角邊湧出。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神忽然和青石聯結起來。在紀若塵的靈識中,那方青石有如壹汪平湖,深不見底。湖中不時吞吐出壹個大大的水泡,細看卻是壹個個玄妙文字,形若上古大篆,但又似是而非。偏那些古篆接二連三地從湖中浮出時,其義自行從紀若塵神識中浮出,那壹刻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那團青氣似是受紀若塵心神所引,分出壹縷進入到他體內,余下大部分翻湧不定,突然化成壹團青色風暴,狂烈湧向四周,將張殷殷也擊得倒飛出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哢嗒壹聲輕響,擊碎了紀若塵所看到的無聲世間。此時他才感覺到胸口壹陣煩惡,壹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隨後眼前壹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如在雲端。恍惚之際,紀若塵似乎聽到壹片嘈雜的呼痛聲、哭喊聲,而後世界又清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那自青石中浮現、數以百計的上古大篆在紀若塵神識中不住排列,最終合成了壹篇仙訣。這些文字他是壹個也不認得,然而整篇仙訣的含義自行刻印於神識之中,就如他與生俱來就通曉此篇仙訣壹般。
此篇仙訣之名,是為解離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