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 驚蟄

　　秋雨蕭蕭瑟瑟地落著。此時北地已呈金黃，江南仍是翠綠翠綠的，柳絲青草被蒙蒙細雨滋潤著。或許因為雨已經涼了的關系，綠中也有了些蒼涼。縱使是江南水鄉，這個時候的雨也會給人帶來縷縷愁絲。
　　通往越州的大道兩旁，到處都是蒼蒼郁郁的大樹。路邊壹棵古木下搭著壹個雖小卻是十分清爽的茶棚，茶棚裏只有兩張桌子，壹個老人正燒著開水。茶棚中只有壹個客人，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壹雙秀氣的鳳眼望著棚外灰蒙蒙的天和細密的雨絲。似乎這江南司空見慣的綿綿秋雨也對他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事實上，他對壹花壹木，壹蟲壹鳥，甚至於視線所及的壹切都充滿了興趣。
　　“這位客官，茶好了。”老人慢慢地走過來，斟了壹杯清茶。
　　他的註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這杯茶上來。茶是再普通不過的綠茶，水倒還清洌，火候也說得過去。這客人盯著這杯茶看了半天，方才伸舌尖舔了壹滴茶水，閉目仔細品味起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老人看來是閑不住的人，來來回回地忙碌著，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如此壹個安寧靜謐的江南午後。
　　細雨如絲，雨中開始飄起層層水霧。團團水霧中忽然透出了壹縷殺氣，七名道士從水霧中走出，在茶棚外壹壹站定。七名道士身上穿的是普通道袍，上面看不出門派出身，為首壹名老道看上去五十左右年紀，慈眉善目的，只眼中透著壹絲精光。茶棚外雨絲蕭蕭，卻無壹滴雨珠能夠落在七人身上。
　　為首道人看到茶棚中的男子，登時面露喜色，向他行了壹禮，微笑道：“能見到虛無師兄，也不枉我在江南這壹帶跑這壹個月了。虛玄掌門十分想念虛無師兄，可否請師兄隨貧道回山，免得我這個做師弟的難辦。”
　　“有何難辦的？”虛無忽然笑了起來。他相貌英俊中又帶著陰柔，這壹笑起來說不出的好看，卻又透著壹絲陰森森的詭異。在他那雙光暈流轉的眼眸註視下，茶棚外群道忽然覺得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目光所及之處，似有壹雙冰涼的手正在輕輕撫摸著群道的肌膚。
　　除卻為首的老道外，其余六名道人面色都是壹變，不由自主地將本已暗中提聚的真元更向上推了壹層。這壹下群道再也無法不露行藏，驟發的真元壹時間激得天空飄落的雨絲紛紛倒飛而出，其利如針，在周遭事物上刺出無數細洞。
　　虛無擡眼向天，望著遠方的天際，陰冷地道：“我這次叫妳們過來，是讓妳們給虛玄那老鬼帶句話，就說我在外面待得夠了，自然會回青墟宮去和他算壹算幾十年來的舊賬。行了，現在都給我滾吧！”
　　為首那老道笑容已有些尷尬，道：“虛無師兄，這壹句話恐怕有些不好帶。還請師兄隨我們回山吧，不然的話……”
　　他話沒有說完，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顯。余下六名道士也不再掩飾，紛紛手握劍柄，真元凝聚，周身毫光隱隱。茶棚老者壹見，唬得手壹抖，大鐵壺當的壹聲掉落在地。他撲地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神仙。
　　虛無左手放在桌上，頎長白皙的手指開始輕輕敲擊桌面，平平淡淡地道：“妳既然叫虛玄老鬼師兄，那也該是虛字輩的了。我不管妳叫虛什麽，怎麽腦筋還如此不靈光？我敢放出氣息召妳們過來，那就是有把握殺光妳們。妳還真以為是自己找到我的不成？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妳就要怎樣？”
　　“若不是看在虛玄老鬼自身難保，想給他留點人手份上，單憑妳這壹句話，我早就拔了妳的道基。想動手的話就來吧，反正妳下山之前應該知道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是什麽下場，要不要賭壹次？”
　　那不知道叫虛什麽的道人笑得已是十分難看，聲音也從圓潤渾厚變成有如老鴉夜啼。他幹笑了半天，也沒笑出什麽決定來。虛無依舊望著天邊，手指敲擊桌面的頻率越來越快。
　　那道人終於下了決心，向虛無施了壹禮，道：“既然如此，那虛度不敢強請師兄，這就告辭了。還望師兄念及同門之誼，日後多回青墟宮看看。”
　　見虛無毫無反應，虛度嘆息壹聲，壹揮手，攜著六道再次沒入重重雨霧之中。
　　虛無只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遙望著煙雨朦朧的官道盡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那茶棚老頭嚇得太過厲害，癱在地上，壹時站不起來。
　　江南的雨，如煙如霧。
　　古道盡頭又現出三個隱約的身影。行得近些時，可以看出中間的是壹個素面朝天的妙齡女孩，側坐在壹匹高大白馬上，壹身青衣與這江南風光相得益彰。她壹左壹右各有壹名護衛，均生得極為高大，遠過常人。她雖然坐在馬上，也不過與二人平齊而已。二護衛各具異象，壹路有說有笑，伴著那女孩緩緩行來。
　　那女孩淺淺笑著，偶爾答上幾句話，壹雙明眸望著雨霧深處，心思也不知飛到了哪裏。
　　壹團團的雨霧撲面而來，粘上了她的青絲，潤了她的面頰，也打濕了她的衣服。她卻似十分享受這雨這霧，就這樣悠然的策馬徐行。
　　壹名高大黑壯的護衛向前望了望，高叫壹聲：“那邊有個茶棚，也不知有些什麽好茶！”
　　另壹個瘦些的護衛哂道：“這荒山野嶺的地方能有什麽好茶？妳真是癡心妄想。”
　　前壹個護衛道：“這妳就不對了。這裏山清水秀，茶就是求個新鮮原味，才是應時對景。何必非選好茶？”
　　另壹個護衛倒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壹番道理出來，竟壹時無言以對。
　　啪的壹聲，虛無手中茶杯忽然被他捏得粉碎。他蒼白如紙的面龐上泛起兩抹暈紅，顯了三分病態出來，全身顫抖不已，雙眼剛剛睜開壹線，又立刻閉上，就似是生怕看到了什麽壹樣。
　　虛無身體抖得越來越是厲害，左手五指如彈琵琶般在桌面上敲個不停，敲擊聲如同戰鼓！
　　那兩名護衛眼力顯然很是厲害，隔著層層雨霧已然註意到了茶棚中的異狀。二人互相壹望，各擎法寶在手，擋在了那女孩的馬前。黑壯護衛喝道：“七聖山龍象、白虎天君在此！這位姑娘乃是道德宗與雲中宗的貴賓！敢問前面是何方高人？”
　　“不要說話……不要看這邊……”虛無如同生了重病壹樣，臉上忽青忽紅，全身透出驚人的高熱。他喃喃自語著，有如失心瘋了壹樣。
　　沿古道而來的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馬上坐的則是青衣，三人正在前往無盡海的路上。青衣說要看看沿途風光，是以三人才如常人壹樣沿古道慢慢行來，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虛無。
　　白虎龍象二天君悄悄互望壹下，臉色已有些變了。他們除了自虛無身上感到壹絲詭異的陰寒死氣外，根本無從測度虛無的道行。乍壹看上去虛無就如壹個全無道行的普通人，可是任由二天君如何以神識探測，發出的神識都是有去無回，這比完全沒有回應更要恐怖三分。虛無就像是壹片巨大的陰影，無所不吞，幾乎將二天君的魂魄都給吸了出來。
　　二天君這麽壹叫，青衣的心思也從茫茫遠外收了回來。她順著二天君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座茶棚。在這壹剎那，青衣與虛無之間的茫茫雨霧忽然散得幹幹凈凈，青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虛無那有如女子壹般的俊美面容。
　　青衣目光如水，落在虛無身上的瞬間，虛無心中暗嘆壹聲罷了，終於張開了雙眼，於是看到了似水做成的青衣。
　　龍象白虎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於是各自虎吼壹聲，身上寶光乍現，真元已提到了極處，拉開了誓死壹搏的架勢。誰知他們架勢剛端好，茶棚中早不見了虛無的身影。二天君心中大駭，四下張望，又運足了神識搜尋，可又哪裏搜得到虛無的行蹤？
　　兩位天君正在惶急之中，忽然聽得身後近在咫尺處傳來壹聲幽幽嘆息，聽聲音正是虛無！
　　二天君登時嚇得僵住，動都不敢動壹下。這壹刻他們感覺自己就似赤身立在雨中，身內每壹道真元流轉都逃不過虛無的眼睛。只要他們稍稍壹動，虛無隨時可以將他們送上西天。
　　可是身後的青衣怎麽辦？
　　白虎天君仍在權衡利弊，龍象天君低吼壹聲，已強行慢慢轉過身來！然而眼前所見景象卻令他大吃壹驚。
　　虛無足不點地，飄立在青衣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青衣挽著馬韁的手。而青衣則安然端坐馬上，正自打量著虛無，壹點也不畏懼這個道行深不可測、行事詭異乖張的大魔頭。
　　白虎天君終於轉過身來，同樣呆住。
　　江南古道上壹時靜到了極處，只能聽到團團煙雨飄落時那似有還無的細潤聲音。
　　青衣伸左手挽了挽早已被雨霧沾濕的發絲。
　　她這麽壹個輕微的動作卻打破了那微妙之極的平衡。白虎龍象二天君只覺得口中幹澀，全身真元震動，繃緊的心神幾乎就要斷裂。他們此刻就算明知不敵，也是要動手的。可是以往遇上強敵，還會多少知道些是如何落敗的，以及落敗後將會有什麽境遇，但虛無本身就是壹大片吞噬壹切的陰影，根本無從知道落在他手上的下場會如何。而且二天君本能地不想落入虛無手裏，壹旦落敗，則寧可自殺。他們也說不清楚這念頭出自哪裏，應該只是壹種天生的本能。
　　青衣這麽壹動，虛無十指指尖立刻急速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他似是用了極大的意誌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向青衣的左手看上壹眼，而仍只是死盯著她那挽韁的右手。
　　“這是右手？”虛無長出了壹口氣，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壹句。
　　“嗯，是的。”青衣答道。
　　虛無又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動壹下？”
　　青衣握住馬韁，隨意向上提了壹提。
　　青衣這麽壹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已讓虛無承受不住。他立刻閉上了眼睛，喃喃地道：“這就夠了，足夠了！”
　　青衣哦了壹聲，淡淡地道：“夠了？那我走了。”
　　她也不等虛無回答，策動座下白馬，緩緩向前行去。虛無停在原地不動，內心反復沖突掙紮，突然喝道：“不許走！”
　　青衣果然停了馬，只是問道：“妳要我留下來？”
　　她這麽壹問，立刻又讓虛無陷入壹片慌亂，他急道：“不不！妳走吧，暫時不要再讓我看到妳，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等我平靜下來，自然會再去找妳。”
　　青衣嗯了壹聲，又向前行去。
　　虛無忽然又想起壹個重要問題，急忙叫道：“等壹等！我該到哪裏去找妳？”
　　“若是妳有那個膽子，就到無盡海來找我好了。不過小心叔叔打斷妳的腿。”
　　青衣早已帶著二天君遠去，那清澈語聲依然在空中悠悠回蕩著。
　　雨更加的細密了，古道上飄起壹團團的水霧，將虛無鬢發衣衫打濕，他卻渾然不覺。
　　虛無壹大步邁入茶棚，壹把拎起看茶老頭，道：“那是右手！”
　　“是，是……”老頭抖得不成樣子，能說出兩個字來已經是奇跡了。
　　虛無續道：“世上竟還有這樣壹只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不行，我壹定要去無盡海！不，不，再等幾天再去。現在去的話我壹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壹定！可是這樣壹只好手，只平靜幾天又怎麽會夠？”
　　他自顧自說了半天，這時才想起壹件大事，又將那老頭拎到身前，問道：“無盡海在哪裏？”
　　老頭早就嚇得魂不附體，這壹次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拼命地搖著頭。虛無這時清醒了些，將老頭放在地上，身形壹閃間已失了蹤影。
　　過了半天，老頭才顫巍巍地爬起來，向著虛無消失的方向叫道：“客官，茶錢……”
　　※※※
　　“夫人，您又要入殿啊？”壹名看守鎮心殿的甲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黃星藍嗯了壹聲，就向鎮心殿裏行去。兩名護殿甲士面露猶豫，但還是不敢阻攔。鎮心殿平素由太璇宮管理，如今太璇宮是由黃星藍當家做主，這些護殿甲士雖有獨立判斷的職責，但也不敢阻攔她入殿。
　　當的壹聲悶響，鎮心殿兩扇大門沈重地關上。
　　左首甲士悄悄地道：“妳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最近半個月以來，夫人已經是第八次入殿了。”
　　右首甲士道：“管那麽多幹什麽？也許夫人身有要務，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我們的職責只是看守此殿，放持有令牌的人進殿。夫人不是給我們看過了令牌嗎？”
　　左首甲士還是有些猶豫，道：“可是夫人只是第壹天給我們看過令牌，以後就再也沒拿來過。而且妳看夫人每進壹次鎮心殿，面色就會難看幾分。這鎮心殿下關的可是……可是那個妖怪，夫人會不會已經……”
　　右首甲士哂道：“妳真是大驚小怪。夫人臉色雖然難看了些，可是真元豐足，道行未損，有什麽打緊的？再說太璇宮出了這麽多事，夫人臉色能好看才是奇怪了。”
　　左首甲士眉頭緊皺，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鎮心殿下的甬道，黃星藍半個月來已走了多次。初時她還是十分猶豫，但每走壹次甬道，都會想起不久之前殷殷曾經日日在這裏穿行，於是動搖的心誌又變得堅定。
　　石牢之中，蘇姀仍然面壁而立。黃星藍尚未進入牢室，她就淺笑道：“夫人這壹次恢復得好快，才用了壹日功夫就真元盡復，看來夫人真是愛女心切。可是這最後壹枚釘子不大好拔，夫人可是想好了？”
　　黃星藍在石牢中站定，咬牙道：“我早就想好了，只要妳不食言就好。”
　　蘇姀輕輕壹笑，轉過身來，道：“夫人都已經走了這麽遠，眼看著就要到地頭了，怎麽反而怕起來了？反正這不過是壹個賭局，願不願意賭完全看夫人妳的意思。如果夫人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
　　黃星藍笑了笑，道：“我為什麽要停呢？現在我已經是壹無所有了，若不能救回殷殷，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反正就算我賭輸了，也不過是賠上自己的壹條性命給妳，妳仍是離不了這鎮心殿，有什麽大不了的？”
　　蘇姀道：“既然黃夫人已經想清楚了，那就開始吧。”
　　說罷，蘇姀水袖壹擺，石牢內壹片冰霧湧過，立時換過了壹幅景象。牢內那面青石壁上血跡斑斑，因為年代久遠，這些血跡早已變成了紫黑色。蘇姀那九條巨大柔軟的狐尾有七條已經脫了束縛，正在空中緩緩揮舞著。每壹條狐尾都有壹個巨大創口，有的看起來仍是觸目驚心，創口邊緣血肉模糊，焦成壹片。有的創口則要好得多，最小的壹個創口已經合攏，只是上面還未重生狐毛，依然露著粉嫩的肉。
　　石壁上仍然釘著兩條狐尾，暗青色的巨釘在石牢陰火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猙獰恐怖。
　　黃星藍閉目不語，默運真元，片刻後忽然斷喝壹聲，周身真元如山洪海嘯般迸發！待她雙眼重開時，瞳孔已變成了暗金色，這正是真元已運至極處的標誌。
　　道德宗三清真訣有壹項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即是真元修至壹定境界時，修道人壹旦運使真元到了極處，自身會由此而生特異體相，也被稱作法相。法相越明顯，意味著道行就越高。也有壹些宗派的道法修到後來同樣能夠體生異相，然而三清真訣所生的法相本身即帶有壹兩樣特殊威能，可以大幅提高修道人自身道法的威力，這又是其它宗派道法所不具備的妙處。比如黃星藍施法時雙瞳會轉化成星眼，雖不會給她帶來新的法術，但可以穩定道心，能夠大幅提升在極限狀態下施展道法的成功可能，也是壹項非同小可的法相。
　　道德宗修士每人能夠修成的法相各有不同，完全是根據個人的天賦、因果、道行、機緣而來，修成法相前誰也不知自己會有何種法相。因而壹些初時看起來資質平庸的弟子在辛苦修入上清中段後，說不定會生成壹樣甚至是數樣威力強大的法相，從而壹躍升天，成為具備大神通的修士。
　　此前黃星藍拔釘時，還從未現過星眼。不過釘住蘇姀狐尾的九釘自成壹體，每拔壹枚難度都會驟增，現在黃星藍已經拔出了七枚巨釘，在拔第七枚時她已然盡了全力，若不用上星眼，這第八枚釘是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的。
　　不過每八枚釘已經是她要拔的最後壹枚了。
　　蘇姀壹身道行全在狐尾上，每放得壹根狐尾，她就會恢復壹些道行。黃星藍已查過典籍，知道以蘇姀天狐的修為，只消放出八根狐尾，她就能魂魄離體，跨越三界壁限，深入陰司地府尋找殷殷。第九枚釘是不能拔的，只要這根釘在，蘇姀就離不了鎮心殿石牢。以蘇姀的道行，如果九尾皆獲自由，才有可能自行拔去此釘。不過以蘇姀八尾的道行，就算不動心術，只憑妖力真元硬殺，已足以擊殺黃星藍於當場，所以黃星藍才會有剛才那壹番話。
　　黃星藍運功完畢，手已伸向了第八枚巨釘。蘇姀知現在是關鍵時候，靜靜地看著黃星藍施法。
　　黃星藍的手距離巨釘尚有尺許，兩枚青釘就同時亮起，釘頭上浮出壹層層的文字，瞬間就在釘頭周圍布下壹層青紫色的電網，將釘身護在其中。電網壹成，邊緣就與蘇姀狐尾摩擦不定，劈劈啪啪的激出大蓬電火。電芒如針，既禦外敵，也刺狐尾。蘇姀雖然容色不變，然而幾根揮舞在空中的狐尾尾尖也略有卷曲，顯然痛苦難當。
　　黃星藍淡金色的雙眸越來越亮，臉色反而逐漸蒼白了下去，唇上更是全無血色。她的手已然半入電網，但每前進壹分，都比以往要艱難數倍。她只覺得體內真元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傾瀉而出，轉眼間就耗去了大半，可是指尖距離釘頭仍有四寸左右。黃星藍從過往經驗中所知，最後的幾寸最是艱難，每前進得壹寸，青釘禦敵的法力就會越強。
　　拔前幾枚青釘時，黃星藍尚能舉重若輕，輕松化解青釘上所附道術。但到了第八枚釘時，她再無余力防護自身，終於真真切切地感受了壹回蘇姀所受之苦。
　　黃星藍哪曾受過苦？
　　青釘電火看似尋常，實則從質性上來說已近於天炎，每壹道電火入體，都直接沒入魂魄，直要把三魂七魄攪到翻江倒海，才算罷休。第壹絲電芒入體時黃星藍就痛得幾欲暈去，好在總算挺了過來，等到第二下時，已痛得徹底麻木了。電芒刺在她從未操持過粗活俗務，白膩如玉的素手上，將絲絲刻骨痛楚直傳入心底。她本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這種痛苦，但壹想殷殷的魂魄尚在地府中孤苦無依地遊蕩著，心中立時憑空生了無限勇氣。
　　黃星藍的手在電火中壹寸寸地向前伸著，在指尖觸摸到釘頭的剎那，體內忽生壹陣虛弱感覺，這是真元已然見底之兆。
　　她摸到了青釘，卻已無力拔出。
　　黃星藍對此早有準備，她取出壹個血玉瓷瓶，以拇指頂開瓶塞，將瓶中三滴藥液滴入口中。藥液壹沾上她的唇舌，立刻化成壹縷輕煙，被悉數吸了進去。黃星藍蒼白的臉龐瞬間湧上壹抹紅暈，周身各處經脈玄竅中真元如泉湧出！她素手上泛起壹層淡淡黃芒，將電芒都阻擋在外，然後壹把握住青釘，在陣陣極難聽的吱吱嘎嘎聲中，青釘被壹分壹分地拔了出來。
　　石牢中驟然閃過壹大團電火，然後壹切歸於沈寂。
　　當的壹聲，壹枚已失了光澤的青釘從黃星藍指間滑下，落在了石牢地上。黃星藍面色又從紅潤轉為蒼白，而且這壹次還帶上了隱隱病態的青色。
　　蘇姀十指如梳，梳理著新獲自由的狐尾，壹邊道：“妳用了這麽猛的靈藥，可是會真元大損的呢！”
　　黃星藍若無其事地道：“損點真元又有什麽？最多花上十幾年也就練回來了。”
　　蘇姀點了點頭，輕笑道：“那妳準備好受死了嗎？我被妳們關了幾百年，總得殺幾個道行高的出口惡氣。”
　　黃星藍上前壹步，伸頸待死。哪知道蘇姀壹根冰指自頸中劃過，沒給她帶來分毫損傷，反而將壹縷奇異的感覺送入她體內。這縷感覺如霧如幻，暖洋洋的又有些癢癢的，就似……春思。
　　黃星藍大吃壹驚，登時後退幾步，滿面飛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萬料不到這世上還有這種事，哪怕是壹個陌生男子如此對她，都不會令她如此吃驚。女人與女人之間，怎麽也會有這等事？
　　見過黃星藍如此窘態，蘇姀掩口輕笑，然後道：“想不到堂堂黃夫人也會有怕的時候！唉，可惜我在這裏立了幾百年，已經沒什麽火氣了，殺不殺人實在無甚區別，且放妳這壹回吧。”
　　黃星藍驚魂稍定，這才發覺體內虛弱之極的真元不知不覺間已穩固了許多，看來日後道行受損也極為有限。回想起來，這自然是蘇姀壹指之功。想到蘇姀尚有壹尾被釘在石壁上，黃星藍心中不禁又驚又喜。驚的自然是蘇姀妖力之強遠出她意料之外，喜的則是既然蘇姀妖力沖天，那營救殷殷的把握又大了許多。
　　“妳何時去救殷殷？”黃星藍心切問道。
　　蘇姀輕撫著自己的狐尾，柔柔地道：“不要心急，要再等上幾個時辰我的妖力才能盡數恢復。等我到了地府，我倒要看看酆都城中那些個不成器的家夥，究竟哪個會有那麽大的膽子，敢來欺負我蘇姀的人。”
　　見黃星藍面露狂喜之色，蘇姀又笑道：“現在夫人可放心了？妳先回去閉關修煉吧，這樣還可少損壹些道行，等我妖力壹復，自然會去陰司地府的。”
　　黃星藍還有些猶豫，蘇姀又道：“怎麽，夫人怕我跑了不成？這最後壹枚青釘可還在呢，我縱是道行全在也未必能夠拔得起這枚青釘。”
　　黃星藍壹想也是，蘇姀若無九尾道行，斷無可能自行脫困。她望著蘇姀尚釘在青石壁上的狐尾，忽然問道：“蘇姀，當初釘這些釘子的時候，想必……很痛吧？”
　　蘇姀若無其事地淺笑道：“比拔起時要痛壹點，不過也無所謂，釘這些釘子的是人，而我是妖，妖會不會疼，從沒有放在哪個人的心上過。所以呢，我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黃星藍輕輕壹嘆，還想說些什麽時，哪知蘇姀忽然笑問道：“夫人還不走，反而這麽關心我痛不痛，難不成也想作我蘇姀的人？”
　　黃星藍大吃壹驚，立刻倉皇而逃。
　　重登莫幹峰前，紀若塵仰望峰頂，只覺祥雲瑞靄重重疊疊，比下山前還要濃郁三分。他望了片刻，才向顧清示意可以上峰了。
　　“若塵，有什麽不對嗎？”顧清素來細心，紀若塵表情中些微的異常也不會逃過她的註意。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莫幹峰上的靈氣比應有的要濃了幾分。且看這些雲團霧氣分布，似乎其中隱藏了壹個卦象，可惜我在卦象上修為不夠，實在看不出這預兆著什麽。”紀若塵皺眉道。
　　顧清也向莫幹峰頂望去，微笑道：“我可是什麽都看不出來呢。”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很可能是我看錯了，上峰吧。”
　　二人相攜登峰，然而峰頂雲圖卻始終在紀若塵心中徘徊不去。以顧清的眼光都看不出雲圖中藏有什麽預兆，那峰頂祥雲就應該只是壹片孤雲，沒什麽特殊意義。然而紀若塵壹顆心始終放不下，總覺得那幅雲圖預示著什麽。他越是細想，心中就越是不安，似乎什麽不期望的事情就要發生壹樣。而且顧清看不懂雲圖還可以有壹層解釋，那就是雲圖預示之事與她有關，所以她才會靈識大降，看不清雲圖含義。
　　紀若塵心中忐忑，直到登上莫幹峰頂，再也看不清峰頂霧靄雲圖，才算稍稍心安壹些。
　　壹回山，紀若塵就依例先行拜見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正在閣中練字，看上去滿面紅光，心情顯然正是上佳。
　　見紀若塵入閣，紫陽真人含笑招呼道：“若塵回來了？來來，看看為師這幾個字寫得怎麽樣？”
　　紀若塵站在紫陽真人身旁，見那幅掛軸上寫著“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字字中正平和，筆力含而不露，乃是四平八穩的好字。紀若塵於書法上並無多少造詣，但於這四字中卻隱隱看出指點神州的雄心大誌，不由得脫口叫了聲好。
　　紫陽真人呵呵壹笑，將手中毫筆放下，道：“為師修為不夠，還是在字中露了心意，算不得是好字。”
　　紫陽真人向紀若塵望了望，又道：“若塵，妳好像滿腹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紀若塵沈思片刻，實不知該當從何說起自己的擔憂，於是問道：“師父，這壹次回來，我看到莫幹峰的靈氣似乎渾厚了許多，卻不知是何緣故？”
　　紫陽真人道：“原來是這事。我道德宗上承天運，因此當此萬物復蘇之時，會有八方靈氣來聚，祥雲霧靄多些也是正常的。”
　　紀若塵疑惑道：“依著常理，萬物復蘇之際該是驚蟄之後，現在才是深秋，離驚蟄還早著呢，師父怎麽會這麽說？”
　　紫陽真人撫須道：“按常理來說當然如此。但現如今篁蛇現世，大亂將生，天時地氣早就發生了變化，靈氣大亂，再不按以往規律行事。若沒有這幅神州氣運圖，任妳道法通天，也算不準天地靈氣究竟交匯於何處。妳已探明了第壹處靈穴所在，這幾日來為師據此已推算出地脈靜極而動，萬物蒙蘇，天心思變，人心浮動，眼看著大變就在眼前了。”
　　紀若塵愕然道：“天下不正是太平盛世嗎？”
　　紫陽真人道：“盛極而衰，自古已然。”
　　然而紀若塵仍有不解：“俗世興衰與我們修道之人何幹？”
　　紫陽真人微笑著拍了拍桌上書軸，道：“平時自然是沒什麽幹系的，但這壹次有所不同，天下太平這四個字可不是憑空來的。當然為師道法粗淺，也可能有看錯的地方。嗯，我看妳面上愁容未減，應該還有心事，不妨直說。”
　　紀若塵猶豫了壹刻，才說出自峰頂祥雲中隱隱感應到有預兆壹事。紫陽真人聞言肅容道：“為師也觀過峰頂祥雲，但並未看出任何有兆之相。不過若塵妳與眾不同，此時或許是妳法威初顯之時。來，妳且不要著急，先將此次東海之行所遇之事壹壹道來，為師為妳參詳參詳。”
　　紀若塵於是將東海所遇之事壹壹道來，只瞞過了文王山河鼎相關情節。
　　紫陽真人沈吟良久，方道：“若塵，依為師之見，此事壹是與妳在昏迷中所收的陣圖有關，二該是與妳天賦有關。若妳道行再進壹步，所生法相多半與卦象陰陽有關，很有可能就是道典中所載的玲瓏心，可以由此勘破過去未來事。當然妳此刻道行尚淺，該是那陣圖引動妳部分潛能，才會有如此之相。只是妳現在所能看到的征兆多半模糊不清，似是而非，暫且不必理會。刻下根本之道，乃是精進道行。只消三清真訣有進益，眼前疑惑將來自然會壹壹得解。”
　　紀若塵點頭稱是，然而心中那壹大塊陰雲非但沒有消去，反而越來越重了。
　　他告了退，就要離去之際，紫陽真人又叫住了他，沈吟道：“若塵，妳三日之內就又要下山了，有壹事本來不想說與妳知，但妳已經歷練了這麽久，心智也成熟了許多，為師覺得還是告訴妳的好。前些日子景霄真人之女殷殷於太璇宮自盡身亡，景霄真人本是風中之燭，被此事壹激，沒幾日也就過世了。妳與太璇宮淵源頗多，這幾日有空還是過去看看吧。”
　　“什麽？”紀若塵失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