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貪狼

　　或許真如紫陽真人所料，此刻天時已亂，地脈糾結，該來的不來，不該到的全在，壹切都已經亂了。
　　紀若塵再下莫幹峰時，西玄山千裏之內暴雨傾盆，山洪迸發，完全不是寒冬應有的千裏冰封景象。雖然攜著顧清，然而紀若塵的心情壹如這天，黑暗，陰沈，落雨如瀑。
　　他心怯，是以直到下山前的壹刻才去了太璇宮。果然不出他所料，黃星藍壹聽說是紀若塵，根本就不讓他踏上太璇峰壹步，若不是幾位師弟們攔住，她幾乎要將紀若塵直接從索橋上打落深淵。紀若塵就算再愚笨，至此也知張殷殷是為他而死。
　　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壹個自小就與他鬥到大的張殷殷竟然會自殺！
　　修道之人延壽百年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若出生於道德宗這等名門大派，那幾乎肯定可以享壽數百年，甚而修成道果，兵解飛升。是以天下修道人罕有自盡的。如張殷殷這等出身名門，容姿傾世的女孩，若無天大的傷心事，又怎麽會自殺？
　　可是紀若塵百般回憶，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才會讓張殷殷自殺。回憶過往之事，與張殷殷有關的壹切都如霧裏看花，模糊不清，仔細回味，似乎自己與她從小到大，也沒有過什麽特殊的關系，怎麽黃星藍會對自己如此痛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紀若塵也曾悄悄問過幾個平素親近的道人，可是人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是推說不知，然而望向紀若塵的眼神中都有些古怪。
　　在壹片茫然中，紀若塵攜著顧清悄然下山。
　　雖然他怎也想不出自己與張殷殷之死有何關聯，但這件事仍如壹塊重石，沈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壓抑處壹如滿天的陰雲。
　　壹日前紀若塵已自神州氣運圖中感應到了第二處靈氣地穴所在，那是位於嶺南群山中的壹塊地方。嶺南群山綿延，民智不開，素來被視為化外之地。當地生活眾多蠻族，以刀耕火種為生，群落而居。群山間溪流交錯，林木繁盛，氣候極是陰濕，最適宜蛇蟲蚊蚋之類的生長。千萬年來，這壹大片人煙罕至的地界也不知藏了多少道行深厚，千奇百怪的異獸奇蟲。且茫茫南疆中還隱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境，更不曉得內中有何靈物寶貝。
　　此去南疆，從距離上來說與無盡海相去不遠，若是探尋靈脈壹事辦得順利，說不定還可以順路探訪壹下青衣。壹想到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霸氣，紀若塵也不由得對無盡海的主人平添三分仰慕。
　　可是這紅顏相伴，本該是充滿未知之喜的旅程，從壹開始就布滿了陰雲。
　　“若塵，妳難道不準備再去壹次陰司地府，探壹探殷殷的魂魄狀況嗎？”臨下山前，顧清曾如是問過他。
　　紀若塵更覺得壹片茫然，道：“我為什麽要去陰司地府？那裏面如此廣大，死魂萬萬千千，我又怎麽找得到殷殷的魂魄？再者說了，我道行不足，怎麽下得了地府呢？”
　　顧清當時嘆道：“若塵，妳曾經去過壹次地府，那就總是有辦法再回去的。據我所知，僅妳們道德宗內就有七八種道法可以將人的魂魄送入地府，只是在地府中境遇如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也不是全無危險。可是妳我的機緣於百世前就已註定，哪是小小的酆都陰司能夠改得了的？所以我們若自己去了地府，必然可以回來。雖然過程中有所損傷也是難免，可是……難道殷殷就不值得妳冒壹點險嗎？”
　　紀若塵被她說得壹頭霧水，實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顧清見了，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嘆壹聲，道：“妳肩頭擔子很重，先做大事也是應當的。”
　　但不知為何，經過此事後，紀若塵總覺得與顧清之間的距離又稍稍的拉遠了壹些。
　　於是在茫茫雨霧中，紀若塵與顧清默默的壹路向南。
　　“抓住她！”
　　“在那邊！”
　　“快包抄，她又跑了！”
　　壹聲聲沙啞難聽的呼喊不時回蕩在深灰色的天空下。這裏其實看不到天，只有壹片片茫茫的灰黑色雲霧，向上能看個百丈左右已是極限。
　　大地也是灰黑色的，起伏不平，在極遠處地與天連成了壹體，渾然不分妳我。大地上橫著壹道濤濤之水，水面無光，既無飛鳥，也無遊魚。
　　大地上壹個小小的身影正以與她身材絕不相稱的速度飛奔著，在她身後緊緊追著數騎披鐵甲，騎骨馬的鐵騎，又有數只雙頭巨犬壹路狂吠，緊緊跟著鐵騎追來。在它們身後，另有數十人分成兩隊，從兩翼包抄而來。
　　撲面而來的寒風吹得女孩壹頭黑發狂舞不定，也撕扯著她柔嫩的肌膚和破碎的衣服。她的雙眼中有壹分驚慌，壹分迷茫，但有著八分堅定。她雙臂環繞，懷中死死抱著壹樣東西，就是在最張皇失措的逃跑中也不願稍有松脫，生怕那物事會掉了。
　　她的身軀竟是半透明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看上去十分詭異。而事實上她此刻的狀態也的確詭異得可以，即使是在變幻難測，廣闊縹緲的陰間也是如此。她既非死魂，也不是完完整整的生魂，根本無從說明她的狀態。
　　她赤著壹雙雪足，在茫茫大地上飛奔。足尖稍壹點地，那纖弱的身軀就會飛出十余丈遠，如此才能奔了這許多時候，身後的巡城甲馬和巨犬都無法追得到她。然而她顯然不熟悉地形，愕然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無邊弱水，不由得慢下了腳步。
　　她旋風般轉身，回身看著不住迫近的追兵，再試著向左右奔逃，可兩側包抄的追兵都已到位，壹把把銹刀斷戟將她逼了回來。她壹咬牙，轉身想投入弱水，但三頭巨犬已經抄了她的後路。
　　女孩東張西望，想要找到壹條逃生的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壹名馬上的騎士揮手間甩出壹條長鞭，貼地襲來，重重抽擊在她的腳踝上。女孩壹聲慘叫，被長鞭抽得向前飛出數丈，才摔落在地，懷中抱著的東西也掉落在面前。如果在陽間，這壹鞭的力道足以將她雙足生生抽裂，但在陰司地府，她實質上沒有形體，因此並無皮肉之傷的概念。但此鞭會大幅削弱她魂魄靈力，乃是另壹種形式的傷害，而且給她帶來的痛楚也遠甚於平常。
　　女孩痛得全身抽動不已，但她依然伸出右手，試圖去抓住懷中掉落的物事。
　　噗地壹聲，另壹名鐵甲騎士手中三丈鋼矛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矛尖準確無比地穿透了女孩的手，將那只纖細修長的手牢牢地釘在地上！
　　女孩又叫了壹聲，指尖依然在地上爬動著，試圖去夠那物事。雖然她指尖距離那物事僅有最後壹寸距離，但這壹寸就是咫尺天涯，再也無法縮短。
　　圍著女孩的群卒似以她的痛苦取樂，又有壹名鐵甲騎士策動骨馬上前，揚了揚手中巨斧，道：“這小賤人跑得倒快，若不是弱水攔著，說不定還真給她逃了。且待我砍她雙手雙腳下來，看她還怎麽跑！”
　　他躍躍欲試，眼睛卻望向了壹名鐵甲騎士，在等候著回答。這女孩身份多少有點特殊，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死魂，因此要砍手斬腳，還得帶隊的騎士點頭。
　　為首騎士裝束看起來與其余六名騎士沒什麽不同，只是身上多了壹件披風，披風壹半暗紅，壹半藍色，在這灰撲撲壹片的陰司中顯得十分搶眼。見那騎士巨斧就要落下，他當即沈喝了壹聲住手。
　　那騎士正在興頭上，被猛然叫停，顯得極是不快，回頭吼道：“反正她逃回去也要剖腹挖心，然後掛釘板，淋沸油，我砍她手腳有什麽大不了的？”
　　騎士隊長根本不理會他的挑釁，翻身從高大骨馬上跳下，來到那女孩身前，單膝跪下，拾起了女孩拼死也要保護的東西。
　　周圍的鐵甲騎士這才註意到了這物事，那執斧騎士轟然大笑道：“我還當是什麽寶貝，原來不過是回魂草！這小家夥看來是少了點魂魄，回魂草在這裏到處都是，居然也當寶貝壹樣護著。為了這麽壹件破東西不惜觸犯大律，嘿嘿，還真是各有所好啊！”
　　騎士隊長看著手中那束皺皺巴巴的回魂草，沈思良久，才望向仍被釘在地上的女孩。她壹頭黑發仍然柔順光亮，隨意披散在肩頭，壹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左手向前伸著，想要回那束回魂草。雖然不間斷的痛楚使得她絕色的面容時時會抽動壹下，但她眼中的殷殷之意，卻從未稍有熄滅。
　　呼的壹聲破空聲響過，壹支巨大鐵箭如電飛來，又將那女孩左手釘在地上！
　　女孩又是壹聲慘叫，叫到壹半就咬住嘴唇，硬是將後半叫聲吞了回去。盡管雙手都已動彈不得，但她壹雙清亮的眼睛仍然看著騎士隊長。
　　騎士隊長默然與她對視片刻，忽然左手壹揮，持鐵矛的騎士立刻拔出了刺在女孩右手上的巨矛。女孩的右手恢復了自由，手背上巨大創口就壹點壹點開始愈合，然而創口雖然在愈合，可是她的身體卻變得模糊了幾分。她右手壹能動彈，立刻又顫抖著伸向了騎士隊長，想要拿回那束回魂草。
　　咻的壹聲，又是壹支利箭向她右手飛來！
　　騎士隊長所佩鐵盔上有壹個猙獰的鬼面具，完全看不到面容，僅能從面具上所開的壹條細縫中看到壹雙閃動著暗紅色光芒的眼眸。他雙眼壹亮，飛來的利箭忽然偏了壹偏，貼著女孩的手釘入地面。
　　騎士隊長眼中紅芒閃動，慢慢伸手拔起女孩左手上的箭，隨手拋在地上，向持斧的騎士望了望，陰沈地道：“是妳放的箭。”
　　那持斧騎士氣焰登時壹縮，但嘴上猶自道：“正是。”
　　騎士隊長沒有再說什麽，將那束回魂草放在女孩的手心，然後翻身上馬，吩咐道：“帶她回酆都。”就當先策馬向遠處巍峨的酆都城馳去。
　　壹名鐵甲騎士摘下馬側鐵鏈，用力壹抖，十丈長的粗大鐵鏈橫空飛過，套在了女孩項中，自行收緊。沈重的鐵鏈幾乎將她壓倒在地。鐵甲騎士可不管這些，雙腳壹踢馬肋骨，骨馬揚起四蹄，壹路小跑，跟著騎士隊長向酆都奔去。
　　女孩被鐵鏈拖得身不由己地奔跑起來，她身為魂體，哪堪鐵鏈如此重壓？幾次都差點摔倒，但她都掙紮著爬了起來，勉強跟上骨馬的步伐。
　　鐵鏈拘魂，原本是酆都拘拿逃魂的慣例，壹眾鐵甲騎士都看慣做熟了的。
　　那女孩壹路奔得雖然痛苦，可是她懷中牢牢抱著回魂草，唇角竟還有了壹絲微笑。
　　她笑得很甜。
　　其余幾名鐵甲騎士都駐馬在原地，默默地望著那女孩踉踉蹌蹌的背影，壹時兇氣盡消。
　　只有那持斧騎士看著遠去的騎士隊長，忽然重重地啐了壹口，罵道：“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被貶的小官罷了。老子以前可是城北巡城隊第壹勇士，沒想到調到城東來還要在這種膽小鬼手受這鳥氣！……”
　　他壹句話沒罵完，忽然見到身邊的同僚們都在以極異樣的眼神望著他，而且紛紛策騎後退，與他拉遠了距離。
　　持斧騎士愕然道：“妳們這是幹什麽？”
　　他話音未落，忽然壹陣微風撲面襲來！
　　柔弱的風卻鋒利無比，持斧騎士的雙臂忽然離體飛出，手中巨斧咣當壹聲掉落在地。緊接著他的頭顱高高飛起，壹路翻滾著升上高空。
　　又是壹團亂風吹起，將他的身軀和骨馬絞成了無數碎塊。
　　飛在空中的頭顱高叫道：“吾家！妳給我等著，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壹眾鐵騎遠遠圍看著掉落於地的頭顱，議論紛紛：“真是可憐，又是壹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他定是以為隊長與我們是壹樣的，豈料得到隊長只是披了這麽壹身皮而已。”
　　“他還說自己是泰山王的人……”
　　“管他是誰的人，走了走了，回去晚了可是要受重罰的。”
　　於是壹眾鐵騎紛紛掉轉馬頭，向酆都城馳去。地上頭顱兀自叫著：“餵餵，妳們去哪，我不要扔下我不管，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這些鐵騎哪肯理他？壹個個早就去得遠了。
　　此時紀若塵與顧清已越過秦嶺，進入南荒邊緣。嶺南嶺北氣候迥然有異，雖然只隔壹山，卻如兩個世界。
　　南下的時光早已不若東行時的輕松寫意。那時他與顧清相攜而行，情投意合，雖然屢遇兇險，卻是每每能增進些二人間的情意。但現在千裏行來，天始終是陰的，他的心中同樣沒有陽光。
　　這壹日晚間，二人沒有如往常壹樣的繼續趕路，而是選擇壹道垂瀑之旁燃起篝火，借月閑談。在月色與火光的雙重掩映下，顧清的容顏少了幾分淡泊，多了此許神秘，更將她傾世的容顏襯托出來。
　　她凝望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幽幽地嘆息壹聲，道：“若塵，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不明白妳的心事。妳本命星宮中疑霧重重，連我也看不大清楚，這實是有些奇怪。這些天來我們朝夕相處，我才勉強窺到其中有壹顆貪狼星，也就難怪妳短短時間裏就沾染上了這許多的情債。若塵，妳本來就是蓋不住的人才，有人傾心也無所謂，只是……唉，雖然我們今世背負的輪回已經很多，但在沒有必要時，還是不要負人為好。”
　　紀若塵望著顧清的側面，低聲道：“妳還在在意殷殷的事？”
　　顧清淡淡壹笑，道：“有壹點。不過探尋靈力之源是件大事，雖然我也不清楚紫陽真人壹壹探尋靈力之源的真實目的，可妳先辦大事並沒有什麽錯。”
　　紀若塵沈默了壹會，才低聲道：“我知道殷殷的死與我有關，可是無論我怎麽去想，也想不出過去究竟和她發生過什麽事。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當日我在地府時飲過壹口孟婆湯的緣故吧。可是現在每壹個人都不肯告訴我詳情，就連妳也是壹樣，難道我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嗎？”
　　顧清嘆道：“妳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實際上妳們之間也沒有發生過什麽，我就是想說也無從說起。只不過殷殷對妳壹往情深，卻是誰都可以看得出的。現在她突然自盡身亡，除了妳之外，還能為了什麽人？被殷殷的死訊所激，景霄真人也就此辭世而去，不要說太璇宮的人，就是道德宗內其它幾脈恐怕都對妳有了成見。”
　　紀若塵伸手過去握住了顧清的手，道：“清兒，眼下我心中只有壹件真正重要的事。在那天看到莫幹峰頂的雲圖後，我總感覺到有壹件大事就要發生了，而且這件事與妳我有關。這些天以來每向南前進壹點，這種感覺就會強烈壹分。是我說不清這種感覺來自何處，只是壹直在擔心著。”
　　顧清問道：“可是我都未從雲圖中看出任何征兆來，妳又在擔心什麽呢？”
　　紀若塵苦笑道：“我有壹種預感，再過不久我們就有可能分開了。而唯壹能夠阻止這種結局的方法，就是我的道行能夠足夠強大。探明東海海底的靈力之源後，我修為上其實得了許多好處，所以我會急著前去南疆尋訪靈力之源。”
　　顧清微笑道：“妳又笨了不是？且不去說我們百世相伴的輪回，單是我們今生已經有了婚約，又怎還會分開？現下我修為道行是比妳強壹些，不過以妳的夙慧悟性，又有幾件仙器在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護著我，平安度過這壹世的劫難了。”
　　聽了這壹番話，紀若塵心中憂慮漸去，情意暗生，握著顧清的手緊了幾分。
　　顧清幽幽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就像前生妳壹直做的那樣……”
　　不知為何，聽到這壹句話，紀若塵心中忽如被淋下了壹盆冰水。
　　月落日升。
　　在這茫茫南荒群嶺中，清晨的陽光照耀到的不是翠綠的林梢，而是壹片片彌漫不散的濃濃白霧。在晨光下，白霧翻湧不定，時不時會反映出壹大片絢爛的光彩。久居南疆的人都知道這種彩霧是極厲害的瘴氣，尋常人畜只要嗅到壹點就會立刻毒發身亡。能夠在這種瘴氣下生存的不是罕見的毒蟲，就是厲害的異獸。
　　清晨本是這些毒蛇蟲蟊回窩歇息的時刻，但現在整個密林中靜得可怕，除了隱隱的風聲，再無其它聲息。林間更是彌漫著奇異的死氣，似乎偌大的密林中已沒有任何生靈，壹些平素裏總是大搖大擺、招搖進出的毒蟲蛇王此刻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林間忽然響起了壹聲奇異的嘯聲，高亢清亮，聽來倒似是壹名歌女正在引吭高歌。然而這壹聲嘯音傳遍整個密林的瞬間，本來尚多多少少有些生機的密林邊緣也變得死寂壹片。
　　呼的壹道勁風吹過林間，壹只巨大的異鳥從遠處飛來，在密林間穿梭翺翔。待飛到近處時，才能看清這居然是只人身羽翼的異鳥！若無背後那雙羽翼，她十足就是壹個美人，而且不著寸縷。不過她飛行動作還顯得有些笨拙，時不時會掛斷幾根橫在前路上的樹枝，但她壹身看似柔嫩的雪白肌膚其實非常堅韌，鋒利的樹枝斷口根本不曾在上面留下壹點劃痕。
　　她在林間足足飛了壹個多時辰，時而上沖，時而掠地，時而繞樹環飛，顯然是在習練飛行技藝。看得出來她悟性很高，短短功夫飛行姿態已經純熟了不少。此時紅日已上中天，籠罩著密林的濃密瘴氣開始消散，壹縷縷陽光透射下來。其中壹縷陽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竟在那雪白肌膚上留下壹小片烏黑的焦痕！她痛得秀眉壹皺，於是壹個回旋，加速貼地飛行，轉眼間就已遠去。
　　片刻之後，她已飛入位於附近山丘半腰的壹處洞穴中。洞穴內頗為寬敞，由於只有洞口透進來的光亮，是以顯得十分陰暗。洞穴中央擺放著壹張石臺，盡管石臺邊緣處染著斑斑血跡，臺面上卻是壹塵不染。石臺旁放著壹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壹般。洞穴壹角處堆著壹堆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屍塊，看上去什麽樣的東西都有，內中還露出了三只手和半條大腿。
　　石臺旁放著壹張石椅，虛無端坐在石椅上，微閉雙眼，就似入定了壹般。
　　這堆屍塊已不知放置了多久，在南方的潮濕悶熱氣候下早已腐爛不堪。但從屍體切功的工整來看又不像是被用剩的垃圾。只有半人半鳥的她知道，本來在十日之前，這些屍塊還是虛無十分珍視的寶貝。內中有壹個當地土著人中的天才祭祀，有道行已有百年的南疆毒蟾王，也有壹頭號稱萬毒克星的獀猿。但自虛無短暫地出行壹次後，他就再也不向這些東西掃上壹眼，每壹次見到他時都是沈浸在苦思之中，臉上表情忽喜忽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虛無感覺非常敏銳，周遭些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覺。她剛在身旁立定，虛無就緩緩地道：“懷素，今天又被陽光照到了？”
　　她正是懷素，只是不知被虛無用何等手段改造成了這麽壹副半人半鳥的樣子。聽到虛無問起，她道：“壹時分了神，沒有感應清楚瘴氣霧靄的變化，被壹道陽光給照到了。”
　　虛無張開了雙眼，道：“看來妳傷得不輕，轉過來給我看看。”
　　懷素盡管赤裸著，但似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後，她也拋棄了曾經為人時的許多觀念，聞言立刻馴順地轉過了身體，將傷處呈露在虛無眼間。那壹塊焦痕大約有手掌大小，深深地烙在她豐盈的右臀上，好似用烙鐵燙出來的壹樣。她的傷勢也有些令虛無意外，他微微皺眉，輕撫過焦痕，又按按了焦痕旁邊完好的肌膚，才道：“妳這壹次怎麽傷得這麽重？看來得重新修補壹下了。真是奇怪了，妳怎麽會被陽光照得那麽久？轉過來。”
　　懷素依言轉身。虛無壹邊開始活動著雙手纖長的十指，壹邊盯著她胸前挺拔豐盈的乳房，道：“這兩樣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累贅而已。看來就是有了它們妳的行動才不夠靈活，這次我索性壹起把它們給去了吧！”
　　“不要！千萬不要！”懷素壹聲驚呼，連忙求懇道：“下壹次我壹定註意不再受傷了。”
　　虛無面沈如水，但卻沒有駁回懷素的請求，而是示意她伏在石臺上，然後自懷中取出壹柄小小玉刀，開始切削起她臀上的焦痕來。
　　懷素的身軀輕輕顫抖著，顯得在強自忍著痛。過了壹會，她忽然問道：“虛無大人，您前些天回來後就總是坐著不動，究竟為什麽？”
　　這樣壹個簡單的問題卻令虛無的手輕輕壹抖。他旋即恢復了正常，壹邊繼續切削著懷素傷處的焦肉，壹邊道：“因為我看見了壹個小妖，壹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存在的妖。”
　　懷素哦了壹聲，道：“那她壹定很漂亮了。”
　　虛無沈吟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出合適的形容詞：“不，她不是漂亮，而是完美，徹頭徹尾的完美。”
　　懷素微微轉頭，道：“妳不是說現在的我就是陰間在陽世的完美再現嗎？”
　　虛無搖了搖頭，嘆息道：“這怎麽壹樣？有了妳的存在，我的確成功將黃泉子民在陽世重現。妳也許現在都還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重大意義，這意味著我已然接近於窺破天地大道，比之羽化飛升，境界又何止高出壹籌？然而把妳做得再好，也不過就是技近乎道，可是那個妖……那個妖……她本身就是天地大道！”
　　壹說到青衣，素來鎮定如恒的虛無竟不知不覺地激動起來：“妳並不理解完美的含義。僅僅是她的壹只手，壹只絕無分毫瑕疵的手，就已然顛覆了我許多關於大道本源的認知！這根本不可能，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管她是人是妖！不行，我壹定要再見她壹次，明天就去無盡海！”
　　“那我怎麽辦？”懷素低呼道。
　　虛無心思顯然早已盡在遙遠的無盡海，渾不在意地道：“此地人畜絕跡，毒物蛇蟲只要聞到妳身上氣息就會遠遁千裏，所以妳待在這很安全。再過七日，待妳全身經脈穩固，就可以重行起手修煉三清真訣。又七七四十九日後，妳應就可以逐漸將背上雙翼收攏體內，披衣著裝，並且不再畏懼陽光。”
　　“妳不是說過，作為世間唯壹壹個可以修煉三清真訣的黃泉子民，我今生成就不會在什麽真人妖皇之下嗎？既然如此，妳為何還不滿足，還要去無盡海看那只小妖？無盡海可是天下兇地！”
　　虛無嘿了壹聲，道：“妳懂得什麽！這些天來我日夜苦思，均覺得世上絕不應該出現如此完美之物。若不再看上她壹眼，我今生休想再有寸進。妳是我前面幾十年的最高成就，然而大道無窮已，我輩求道之人，求索又豈有盡頭？”
　　說話間虛無已削盡懷素臀上焦肉，露出了下面粉嫩的新肉。他剛壹停手，那巴掌大小的創口就開始自行愈合，不到壹炷香的功夫，懷素臀上又復光潔壹片，沒有壹點受過傷的樣子。如此身軀，自非陽間眾生所應有。
　　看到懷素從石臺上下來，虛無叮囑了幾句今後的註意事項，要她苦修三清真訣，就欲轉身出洞。懷素早已熟知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風格，當下追上去叫道：“妳真要去無盡海？”
　　“當然。”
　　懷素又道：“無盡海是群妖聚居之地，妳單身前去，不是送死又是什麽？”
　　虛無長笑壹聲，道：“這天下雖大，還沒什麽我虛無去不得的地方。既然讓我知道了無盡海的方位，我又怎能不去？再者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只要能再見那小妖壹面，我就是真的戰死無盡海，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虛無笑音尚在洞穴中回蕩，人早已消逝在隱隱青峰之間。
　　正午時分，青城本該是陽光明媚，但此刻整個山峰漆黑壹片，有如中夜。
　　天空已深黑如墨，濃雲還在不斷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將天光死死地擋在雲層之外，才造成這壹種晝夜顛倒的異象。
　　虛玄立在青墟宮中，仰首望著頭頂越垂越低的雲層，右手藏在大袖中不住掐算著什麽。不遠處的鐘樓處傳來鐘鼓之音，已是午時三刻了。
　　啪的壹聲，幾乎要壓到青墟宮最高的雲天殿殿頂的黑雲中忽然亮起壹道細長的電火，就似是壹條靈動之極的小蛇，在空中盤旋良久才不情不願地散去。這條電蛇與眾不同，通體閃耀著幽幽紫光。
　　壹名道人飛奔趕來，急急地道：“虛玄師兄，道心閣中忽然湧出大量靈氣，守在四方的弟子快要頂不住了。看這樣子，吟風應該提早於今日出關。”
　　虛玄點了點頭，吩咐道：“虛天，再調三十六名弟子過去，務必多頂壹些時候，必要的時候妳也助他們壹臂之力好了。”
　　虛天先是應了壹聲是，然後猶豫著問道：“師兄，為了吟風的這次閉關，我宮壹共有壹十六名弟子道行全失，這……這值得嗎？”
　　虛玄淡然道：“待吟風出關，妳就知道值不值得了。虛天，天下大亂初生，妳要抓緊這最後的壹段安寧時光好好磨礪道行，到時才不至丟了性命，損了道果。”
　　虛天點頭應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大以為然。然而青墟宮中規矩最是嚴柯，所謂官大壹級壓死人，這壹點上青墟宮比之官場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虛玄為人雖然謙和，但所說的壹切都不容反對和置疑。
　　道心閣不過是壹座以木結構為主的偏殿，過去不過是間堆放雜物的地方，如今被粉刷壹新，外墻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咒符，殿周遍插各色法旗，三十六名青墟宮弟子依著方位盤膝而坐，身上光彩隱隱，正全力驅動法陣，與殿中忽隱忽現的紫色電芒相抗。
　　道心閣門窗緊閉，然而壹道道暗紫色光芒從門窗縫隙中透出，偶爾會有壹條粗大的紫色電蛇在閣外成形，繞著道心閣飛舞壹周，沿途吞掉不少符咒，這才咆哮壹聲，化成電炎散去。
　　虛天立於法陣外側，左手平伸，掌心中放出壹道淺棕色光芒，照耀在法陣上。法陣哪處出現不穩，他放出的光芒就會照耀在哪裏，逐漸把波動平息下去。可是見了這樣壹條如有靈性的紫色電蛇，虛天臉上籠罩上了壹層陰雲。
　　當初吟風初次現身時，也是紫電連天，天火熊熊，然而那時的紫氣醇正平和，帶著巍巍天地之氣。可是這壹次現出的紫電中透著黯黑，陰陰令他感覺到血腥殺伐之意，若非知道殿中閉關的乃是吟風，虛天幾乎要以為是哪壹個介於正邪之間的人物又要出世了。
　　陣中法旗如在風中，狂舞不定。虛天業已感覺到手上壓力漸重，逐漸地吃力起來。他心中湧起壹股不忿之意，吟風才修煉多少年，自己又修煉了多久，現在還有三十六名弟子為輔，即難道還能輸給了他不成？
　　心意壹起，虛天即刻伸指在左腕上壹點，掌心中光芒登時強了壹倍！陣中法旗壹面壹面地停了下來，道心閣中的紫芒也黯淡下去，再也不顯兇相。
　　虛天心中正暗自得意時，忽然心口處感覺到壹點灼熱，緊接著整個人如被壹道濤天火流沖中，胸口壹緊，身不由己地噴出壹口鮮血。血霧甫壹出口，就化成了熊熊紫炎！
　　撲通壹聲，虛天倒飛出十余丈，重重摔在地上，壹時間四肢百骸如散，真元四處洶湧，已受了不輕的內傷，再也爬不起來。
　　虛天掙紮著向道心閣望去，渾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麽。壹望才發現整個道心閣連同周圍的法陣都已蕩然無存，宮內弟子四散躺倒了壹片。
　　道心閣原本所在之處燃著淡淡的紫色天火，離地壹尺處浮著壹朵鬥大的蓮花，吟風虛立蓮花之上，壹條由暗紫電炎凝成的紫龍正繞著他翻飛不定。他雙眼中閃動著奪目的金色光華，已完全看不清瞳仁，只能望見壹片茫茫金色。
　　虛天與吟風目光壹觸，立時有如裸身臥雪，通體涼了個透，心中那壹股不平之氣早被驚到了九霄雲外去。
　　此時遠方傳來壹聲長笑，虛玄壹步數十丈，幾步間就已在吟風面前立定，含笑道：“恭喜師弟再有進益，不知這壹回修成了什麽神通？”
　　吟風淡淡地道：“沒什麽，不過是拂去靈臺浮塵，看清了些前世因果而已。”
　　虛玄大喜，道：“想不到師弟道心已有如此進境！如此看來，羽化飛升也是指日可期啊！”
　　吟風面無喜色，反而低嘆壹聲，道：“飛升不過是囊中之物，又何喜之有？”
　　虛玄點了點頭，道：“那妳現下意欲何往？”
　　吟風道：“我要下山壹次，去了卻壹樁因果，去去就回。”
　　也不見吟風有何誦咒聚元的動手，忽然間足下蓮花就冉冉升起，載著他如流星般向東南方去了。
　　直到吟風化成的流星消失天際，虛玄這才回身，扶起了仍無力癱軟在地的虛天。虛天此刻驚魂未定，駭然道：“吟風他道行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高了？就是師兄妳似也有所不及。”
　　虛玄呵呵壹笑，道：“不必驚慌。適才吟風拂凈靈臺，與天地交融壹體，才能夠看得清過去未來，悟出因果輪回。妳那時心存對抗，實等如是向天地大道出手，豈有不吃苦頭的道理？”
　　虛天此時方才悟了，心中慚愧，慢慢掙紮著爬了起來。
　　陰暗，潮濕，狹小，充斥著撲鼻的惡臭，似乎陰間陽世的牢房都是壹個樣子，酆都地府臨時關押犯魂的地牢也不例外。
　　女孩蜷縮在牢房壹角，懷中依然緊緊抱著那束回魂草不放，聽到牢門聲響，登時嚇得全身壹顫。
　　進牢房的正是那騎士隊長。他身材過於高大，在如此狹小的牢房中幾乎轉不過身來。他單膝點地，在女孩面前蹲下，用極為低沈的嗓音道：“我叫吾家。”
　　女孩慢慢擡頭，終於認出了眼前的騎士隊長，於是眼中驚懼漸去，輕聲道：“張……殷殷……”
　　騎士隊長點了點頭，又問道：“妳既非死魂，也不是生魂，按理說該是陽壽未盡，為何要到陰司地府來呢？”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得牢房外壹陣喧鬧，壹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那小賤人關在哪？先待大爺我修理她壹頓，然後再找那混蛋算賬！”
　　吾家頭盔中暗紅目光壹亮，站起身來，擋在了牢房門口。
　　那張狂的笑聲越來越近，隨即從牢房通道盡頭轉過壹個黑臉大漢，左右簇擁著十來號獄卒之類的人物。他壹見吾家站在牢前，先是壹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壹步，然後才回過神來，大笑道：“原來是吾大將軍，怎麽這麽好的興致，突然來探牢了？昨日吾大將軍壹矛之威，我可是壹直銘記在心呀！”
　　吾家已然認出這黑臉壯漢就是昨日被自己壹矛分屍的持斧騎士。陰司有職銜者與尋常死魂不同，都是在籍鬼官，除非被人用道術直接催化，否則就是切得再碎，過後也能復原，但鬼力大損自然是免不了的。
　　他被吾家分屍後已比尋常鬼官強不了多少，暫時無法留任巡城甲馬。此時看他壹身典獄官服色，想必是被調任到這座牢獄任職。才不過壹天工夫就能調任新職，看來這黑臉壯漢也不是個尋常人物。不過他恰好調任這座牢獄的獄官，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有心。
　　吾家盯了他壹眼，黑臉壯漢的笑聲登時壹窒，然後吾家方道：“妳來幹什麽？”
　　黑臉壯漢氣焰再起，嘿嘿笑道：“我來自然是要好好拷問壹下這個小賤人，看看她究竟是哪裏混進來的奸細。不過看她的樣子還挺倔強的，不用點特殊刑法，還真未必能夠讓她開口。”
　　“不準。”
　　黑臉大漢猛然壹陣狂笑，回頭向手下們道：“妳們聽到了沒有？吾大將軍不許我對犯人用刑，這裏是誰掌權啊？”
　　可是他這壹番問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獄卒們看著吾家，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接話。壹時間只氣得他黑臉發青，再也說不出話來。
　　吾家冷冷地道：“我雖不掌此獄，但妳若敢不依律辦事，我壹樣可以斬妳於此！”
　　黑臉壯漢失聲道：“妳就不怕流放域外百年嗎？”
　　此時旁邊壹個獄卒小聲提醒道：“吾將軍當年就曾被流放外域，是唯壹壹個活著回來的。”
　　黑臉壯漢怔了壹怔，然後咬牙道：“好，吾家，算妳狠！我就依律辦事，前八品的大刑壹個也不用，咱就只用第九品的小刑。來人哪，把這小賤人給我拖出來！吾大將軍，妳還不讓路嗎？”
　　吾家終於讓開了壹條路，看著四個獄卒小鬼將張殷殷從牢中拖出。張殷殷初時並未掙紮，但在經過吾家身邊時忽然掙開，將壹物放在吾家手中，才隨著壹眾獄卒離去。
　　直到眾人離去，吾家才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壹束已經枯黃的回魂草。
　　（卷壹終）


　　卷二 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