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趁妳病,要妳命!
奸臣 by 府天
2018-8-6 21:47
盡管焦芳的年紀是徐勛的將近四倍,城府深沈老謀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狐貍了,喜怒不形於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這樣赤裸裸的話面前淡然若定,那是聖人,絕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壹只手死死按著桌子,竭力告誡自己要鎮定從容,自己的兒子已經中了這小子的圈套,自己這個當老子的決計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他的養氣功夫終究沒那麽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譏道:“侯爺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卻為人作嫁衣。且不說錢寧如今已經是劉公公的走狗,就是張彩,也是為劉公公不知道謀劃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說妳才是咎由自取才對!”
“妳說得沒錯,丟了張西麓,我是很懊惱。”徐勛的臉色壹沈,隨即淡淡地說道,“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到最後翻臉死仇,還不如現在痛痛快快壹刀兩斷,彼此之間留個余地!而且,我又不是沒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閣老妳得知,原南京右副都禦史林俊已經奉詔還朝,即將出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將散館,壹眾人等都會分派各部歷練,和我頗有關聯的那幾個都已經定下了去向。這其中,當初被令郎焦黃中派人打斷壹條胳膊的徐禎卿會留館,異日倘若有入閣之分,興許會大為感謝焦公子和焦閣老。”
“妳……”
前頭說起的林俊起復擢升,焦芳還是聽說過的,然而,聽徐勛說起徐禎卿,因之前那幾個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這個內閣次輔並未得到任何風聲,此時此刻不啻於在他心底的傷口上狠狠抹了壹把鹽。他惡狠狠地瞪著徐勛,即便知道這樣做的效果等同於零,但他還是壹字壹句地說道:“不要以為妳就這麽贏了!想當初我在吏部的時候,上頭有馬文升壓著,下頭郎官司官也壹個個陽奉陰違,更不用說朝野那許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來,我仍是挺過來了。現如今馬文升早已經丟官去職在老家種地,可老夫已經是內閣次輔!”
“是啊是啊,要說誰的韌性最足,焦閣老若是認第二,滿朝有誰人敢認第壹?”徐勛說著便不動聲色地拆開了泥封,笑容滿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裏先斟滿了,隨即才給自己滿上了壹碗,端起來抿了壹口後就脫口贊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還得是這樣的烈酒才好……哎呀,對了,我說到哪兒了?”
見焦芳壹臉氣結的表情,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腦袋,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對了,剛剛正說到焦閣老的韌性天下第壹。只可惜……”他拖長了聲音,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只可惜此壹時彼壹時。當年孝宗皇帝畢竟是念舊情的人,妳怎麽也算是春宮舊人,做事也還算精幹,就算別人容不下妳,可孝宗皇帝卻必然能容得下妳,但如今就不同了。妳說說,當今皇上和妳有什麽情分?”
此話壹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變,繼而又竭力恢復到此前那陰沈卻不動聲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來並不是單單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徹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話茬。
“更何況,就連在劉公公眼中,妳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他謀劃,替他籠絡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閣老,妳的心太黑,妳的手太長,妳太自以為是了!”說到這裏,徐勛只是微微壹頓,隨即便似笑非笑地反問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閣老似乎有些遲鈍了。曹元為什麽要跟妳步調壹致,他這兵部尚書是因為張西麓讓出了吏部尚書的位子,這才得手的,他幹嘛和張西麓過不去?至於劉宇,他那吏部尚書形同傀儡,既然劉公公有意讓他入閣,他幹嘛要聽妳的去劉公公面前說張西麓的不是?”
焦芳壹時呆若木雞,隨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頭了。要入閣和他爭權的根本就不是張彩,而是劉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卻不知道面對此局自己應該如何抵抗。
劉宇素來是功利心極強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因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惱,入閣之後必然會拼死和自己爭權,畢竟劉瑾明顯已經對自己疏遠了;而曹元既然覺著是因為張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會和自己壹條心。放眼朝堂,這許多年來,他焦芳從天順八年苦苦熬到現在,竟是再沒有知心盟友!
或許曾經有過……他和李東陽雖說沒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後相見之時,壹直都能彼此明白對方的心思,可現如今這壹年多同在內閣,那壹絲交情早已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裏,焦芳只覺得壹顆心空空蕩蕩連個著落都沒有,竟是無知無覺地伸出筷子去夾了壹塊徐勛剛剛切下來的羊肉放在嘴裏,嘗到的卻只有味同嚼蠟的感覺。眼見徐勛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見自己手邊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壹絲深深的惡念,而且那惡念壹旦生根發芽就再也無法祛除。
倘若是在這裏殺了他,殺了這個壹直都和自己作對的小子……
徐勛卻在那壹瞬間擡起頭來,仿佛心有靈犀壹般地說道:“焦閣老,有時候,消滅肉體確實最能解決問題。遺憾的是,我雖說只是個半吊子,但終究是尚不滿二十的武將,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這店堂裏我還布置了幾個人,若真的沖突起來,我也只好勉強迎戰了。雖說萬壹有什麽閃失,我的名聲必然會影響,可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妳是因為兒子而氣昏了頭找我算賬,頂多是我禁閉壹年半載罷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須到部院內閣理事的文官,在家裏也不耽誤事情,而且皇上想來必定會體恤我的倒黴常來常往,妳說是麽?”
被這壹席話壹沖,焦芳那因為深沈恨意而生出來的殺意壹下子如同潮水壹般退得無影無蹤。他很清楚,甚至親自體會過這個小狐貍有多麽的狡猾,既然意圖被人拆穿,他自然不會再報以那萬壹的希望。然而,當徐勛笑瞇瞇說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時候,他卻有壹種幾乎吐血的沖動。
大明朝的勛貴武官壹直都是擔著個尊榮的名聲,半點實權都沒有,可徐勛不去部院內閣理事,也不去文華殿便朝議事,卻依舊權勢赫赫,手頭籠絡了偌大勢力!這小子是怪胎!
既然說不過也打不過,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勛耗定了,若其再說什麽就純當耳旁風,索性放開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來徐勛也不曾再拿話擠對於他,也仿佛只是單純吃夜宵似的壹塊塊切著羊肉大吃大嚼,間或喝上壹口酒。直到那兩斤羊肉幾乎只剩下了滿盤子碎末的時候,他才看到徐勛站起身來,隨手從袖子裏拿出壹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將其輕輕丟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閣老這壹番暢談,實在是快哉樂哉。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小子就告辭了!”
在焦芳如釋重負的目光下,徐勛緩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門口的時候,他卻又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了壹絲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這兒見焦閣老的事情,東廠和內廠的探子應該也已經知道了。算算咱們已經差不多盤桓相談了有大半個時辰,不知道這消息若是傳到劉公公耳中,劉公公會是怎麽個感受?”
“妳……妳!”
盡管已經半醉,但焦芳神智還在,聞聽此言壹時只覺得額頭青筋暴起,可卻只能掙紮著吐出這麽壹兩個字。眼睜睜看著徐勛便這麽瀟瀟灑灑負手出了店堂大門,在壹眾隨從的簇擁下上馬離去,當李安臉色倉皇地快步進來的時候,焦芳終於只覺得喉頭湧著壹股又腥又甜的東西,到最後終於壹個忍不住,摳著喉嚨就這麽對著地上嘔吐了起來。在壹大堆黃白之物和帶著腥膻氣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見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老爺,老爺!”
在李安的壹聲聲叫嚷中,焦芳才終於如夢初醒地驚覺過來。頹然看著這滿地狼藉,盡管他心中已是異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掙紮著站起身來,因說道:“沒事,只是被那小子氣的,趕緊把車馬趕過來,我要去沙家胡同見劉公公!”
“老爺,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話被焦芳淩厲的眼神打斷,只能訥訥勸解道,“而且這麽晚了,說不定劉公公那兒已經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這輩子也休想再踏進那扇門!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聲中,李安不得不立時跑了出去。而焦芳頹然坐下之後,心裏卻是說不出的苦澀。都是今天乍然遇見徐勛的驚愕,以及被他那壹番又壹番的話沖昏了頭腦,以至於他竟然昏聵到中了這最是簡單不過的計策。以他對劉瑾的了解,倘若他去得及時解釋清楚,興許還會有轉機,但倘若他錯過今晚,那就再也沒有挽回機會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中,他的胃裏依舊翻騰得厲害,他卻強壓著這難受,壹只手死死攥住了旁邊的扶手,可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終於,當外間傳來已經到了的聲音時,他鉆出車廂扶了李安的手下車,可那腳踩在車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罷,都是虛虛的半點不著力。直到他來到門口那幾個熟悉的門房面前時,這才恢復了壹貫的從容。
“勞煩通報壹聲劉公公,就說焦芳求見。”
盡管往日這位焦閣老是劉府的常客,可此時此刻,幾個門房卻連猶豫都沒有,其中那個領頭的就行了個禮說道:“焦閣老,不是小的不給您通報,實在是劉公公早就吩咐了下來,今夜不見客,誰都壹樣。您老若是有什麽事明日再來吧。”
焦芳今日已經受挫太多次,此時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莫非張西麓求見,劉公公仍是閉門不納?”
面對這種質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了壹會,其中那個最年輕的當即笑道:“焦閣老說笑了,若是張大人,劉公公早有吩咐,不論什麽時候都許他徑直進去。只是,這會兒張大人是不可能來了,因為張大人就在裏頭陪著劉公公喝酒賞歌舞。聽說剛剛劉公公壹高興,把下頭人才剛孝敬上來的壹個歌舞班子壹股腦兒轉送了張大人,張大人高興得不得了……”
盡管這話還沒說完,但焦芳已經知道,今晚自己是別想見到劉瑾了。就算見到劉瑾,劉瑾肯不肯聽自己說完話還是問題,而壹旁的張彩自然絕不會放過這樣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他拼著最後壹點力氣仿佛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往回走,但上車的時候卻腳下壹個踉蹌,即便旁邊有李安扶著,可他仍是狼狽地突然腿壹軟單膝跪倒在地,隨即就腦袋重重磕在了車轅上。
失去意識前的壹剎那,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有壹個曾經的盟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他曾經對劉瑾提過的,可以借助這個對朱厚照仍有些影響的人,把徐勛拉下馬,他怎麽先頭就忘了?這是他最後壹根救命稻草,壹定要死死攥住!
當劉府之外因為焦芳突然昏倒,壹時焦芳的從人和劉府那幾個門房亂成壹團之際,劉府大堂之上,劉瑾正在聽張彩細致入微地對他分析著自己那幾個侄兒的優劣,不時輕快地點點頭。等到這兒剛剛告壹段落,就只見孫聰突然快步進來,瞧了壹眼張彩才行禮低聲說道:“公公,焦閣老在門前求見,依照您的話打發了他回去,結果他在上馬車之際壹頭栽倒,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
“呸,這樣的苦肉計,也想打動咱家?”劉瑾壹時眉頭倒豎,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和徐勛偷偷摸摸商量了那麽久,必定是因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這會兒又來見咱家幹什麽?兩面三刀的家夥,咱家當初是瞎了眼才這麽倚重他!別管他,讓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孫聰聞言不敢再勸,掃了張彩壹眼,見其氣定神閑絲毫沒有相勸的意思,他便行禮之後匆匆離去。直到他走了,張彩才開口說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閣老太苛了,畢竟是非黑白還不知道,更何況,真正說起來,我才是從前平北侯最親近的人之壹……”
“誒,西麓妳是壹心壹意,自打和徐勛斷了之後就從來不曾見過他,咱家信得過妳!”
聽到劉瑾說出這話,張彩頓時露出了壹絲感動之色,隨即卻又輕聲說道:“多謝公公。只是我剛剛說不要待焦閣老過苛,還有別的緣故。焦閣老在朝中官員那兒雖說人緣不佳,但在宮中卻還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當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便是和他交情甚篤。”
見劉瑾壹時為之色變,張彩便閉上嘴再沒有說下去。他很清楚,劉瑾做事素來斬草除根,李榮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著,自然會輪到焦芳!這壹塊此前朝堂眾多想要搬動卻未果的攔路石,終於在徐勛和他不曾見面卻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