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勇抱琴闖宮泣舊主 癡小妹懸島觀密函

　　卻說弘晝整壹晚夏，依仗著雍正寵愛，且借著避暑的由頭，幹脆內務府、宗人府差事都不去，連王府也不大回，只在這大觀園中廝混。莫說夜夜盡歡，便是白日間，也是只管綴錦樓、天香樓、蘅蕪苑、枕霞居、稻香村、藕香榭各房裏或顧恩殿來往，除了各房主子，連著鳳姐房裏的平兒，小紅；可卿房裏的寶珠，瑞珠，湘雲房裏的翠鏤、翠墨；寶釵房裏的香菱；邢蚰煙房裏的篆兒；李紈房裏的素雲；連著嘉萌堂的珍珠，琥珀，壹壹淫玩奸弄來。真是今日破個處女身，明日宿個少婦懷，快活似神仙。若是妾室，都當要規勸弘晝註意身子，偏偏這些女子說到底本來就是性奴，對於性事，也沒個勸諫的道理。雖然園子中還有眾多處子未破身，眾多少女未知味，弘晝也顧不得壹壹嘗來。那可卿和鳳姐，各自壹幫壹派的，略略有些爭風吃醋，寶釵居中不言守拙。倒也就這般消磨辰光。只是弘晝終究只有壹人，再怎麽的也難以遍惠各房，大觀園中各房裏春閨寂寞，叫丫鬟來女女交歡也是共知的秘密了。鳳姐也偶爾叫過邢蚰煙來陪侍。只那可卿性熱，把著尤二姐，尤三姐連弘晝也不太讓見，盡是收為自己的專用禁臠壹般，園中不免有些側目流言。
　　到了秋分，雍正染了時疾，腋下生了壹瘡，遲遲不見好轉，有些神疲，便將部務全權交付了兩個王子和軍機大臣，雖然大部分要緊部務都是寶親王弘歷督辦，弘晝也不好意思只顧自己逍遙的，便幫辦起差事來，軍機上的事務他又終究料理不開，便只能就著內務幫辦。饒是如此，這朝廷上下，紫禁內外，千頭萬緒，便是稱得起大事的壹日少說也由百來件。真是焦頭爛額，不幾日，便覺著從王府或者園子裏往來大內不便。便幹脆在大內景陽門內務府別院旁紫恒殿裏打掃了五間屋子，權且歇息，每日醒了便就近到內務府主事，那分管的內務府，宗人府，詹事府，連番來請示差事。本想將園子裏擇幾個可心的帶去，到底怕雍正知道了怪罪，便只帶了月姝等四個王府貼身丫鬟伺候，壹應房裏服侍，便草草讓內務府指派的太監、宮女來伺候也就是了。
　　這壹日午後，才見了人後歇了中覺，醒來，卻有大理寺的堂官來請示差事，弘晝心下不由得暗疑惑，這大理寺的差事，壹向都是內閣在辦，連軍機都不太議，怎麽來找自己。才要命太監讓他且下去，卻見月姝使了個眼色示意，壹思索便只命進來。
　　那堂官進來叩拜恭賀壹番，才遞上稟帖，原來是到了每年秋分時節，刑部每年秋緩決的犯人，壹般都要甄別，那壹等沒根基的犯人自然也有勾紅的，若是那壹等達官顯貴，若是判了緩決，他在朝中總有些勾結瓜葛，如今壞了事，明裏暗裏總有人為其開脫，說是秋決，往往也就總是減免壹等了。大理寺沒來由做惡人，也總是按著葫蘆揭著瓢，就這麽胡亂辦了，若是犯事的，其實還替朝中大員遮掩著是非的，發往軍中效力，過幾年還起復了也是有的。
　　只是還有壹等犯人，論起來犯得是“聖諱”，要麽就是宮闈爭鬥倒黴落難的，要麽就是後宮罪余的皇親國戚，要麽就是皇帝親旨拿問卻沒個理由的，大理寺如何敢做主，說是按律，其實到底是學摸著聖意來辦，今年到了秋分，這才來尋弘晝決斷。
　　弘晝尋那名單壹看，也沒個要緊人，便想著推脫說些太平話罷了，壹眼卻看到了角落裏有原寧國公後人賈蓉，榮國公後人賈璉等人之名，本定了秋緩決，大理寺議的是寬恩發往黑龍江俄羅斯邊境為軍役。弘晝便動了心，將那稟帖扣在茶碗下，叫那堂官且下去。才要想喚月姝上來商議，卻聽得屋外有太監侍衛吵鬧之聲。弘晝皺眉道：“外頭吵鬧什麽？”門外，壹襲紫衣，窈窕婷婷，弘晝的貼身侍女月姝緩步進來，福著施禮回道：“主子，沒什麽大事，是不知怎麽得，有個後頭的粗使宮女，要闖進來見主子……門上侍衛攔下了，她哭鬧了幾句……我瞧著可憐。也不知是個什麽情形，就讓侍衛且別難為她……”弘晝壹楞，問道：“什麽宮女，膽子那麽大……”月姝笑道：“奴婢也覺著奇怪，還沒怎麽問，就驚擾了主子……”弘晝也是好奇，便道：“喚進來……我且見見……”月姝便下去，不壹刻，帶著兩個侍衛，押著壹個宮裝宮女進來，且跪了，月姝揮手，兩個侍衛就退了出去。
　　弘晝歪頭壹看，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可能是適才掙紮，整的有點鬢發淩亂，釵環顛倒，眼圈兒紅紅似乎才哭過，只是細看眉彎眼亮、唇紅齒白，頗有幾分動人顏色。弘晝是個色心人，雖說如今做了王爺，卻不改性情，便沒什麽火氣，只淡淡問道：“妳是哪宮的宮女？強闖紫恒殿要見本王何事？”那宮女循著婢女的禮叩了個頭，輕聲回道：“回王爺……，奴婢叫花鈴，是鐘粹宮徐答應宮裏的使喚宮女……”“花鈴？徐答應……？”弘晝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壹時想不起有個徐答應。
　　那宮女卻也識趣，知道弘晝不解，又輕聲道：“奴婢是分到徐答應宮裏才改得名……奴婢原本叫抱琴……是……是……”那宮女以為弘晝不曉得，卻不知弘晝壹聞此名，心下立時清明，這小宮女竟然是原本賈府四春的裏屋侍奉丫鬟，琴棋書畫四丫鬟中頭壹個的抱琴，想來元春獲罪，她必然是被內務府打發去了別處伺候，不知何時分到了鐘粹宮裏，做了使喚宮女，不由驚訝道：“妳是抱琴？妳是……元春的隨嫁丫頭？”那宮女聽得元春二字，又堪堪淌下淚來，便道個是字。
　　弘晝心下計較壹番，問道：“妳好大膽子……如今妳不是賢妃的貼身丫鬟，而只是壹個答應的外房使喚宮女，怎麽敢擅闖紫恒殿……論起來卻是死罪……”那抱琴卻是壹臉毅然，回道：“奴婢自知罪孽，不敢求王爺寬恕；只是大小姐獲罪……奴婢求見皇上不得，只想見王爺壹面，將歷年來積攢下來的梯己使個精光，可恨內務府壹幹子沒天良的，虛耗盡了財禮都沒個功果，今日是借著去辦差途中，拼個死闖進來，才吵嚷起來……”弘晝壹聲不言語，端起案幾上得團龍茶碗小小呡了壹口，淡淡道：“既如此也就罷了……只是妳強行要見本王，有什麽說的呢？……”抱琴叩了個頭，仍然是果然道：“王爺莫疑惑……大小姐獲罪，人在冷宮受苦，奴婢先頭還是服侍大小姐來著，知道大小姐的心意。不敢為大小姐求情，更不敢圖自己的前程。只是見大小姐日日落淚，夜夜也睡不安生，奴婢跟了大小姐壹場，這主仆情分難以割舍的，雖然大小姐不說，也知道大小姐的想頭……奴婢在徐答應這裏，前幾日聽說那府裏大夫人又過去了……”弘晝聽她絮絮叨叨，越發覺著不妥，手壹揮阻止了她，冷冷道：“妳且別說了……要我說，先頭朝廷議妳們賈家勾結後宮，如今看來也真沒委屈了妳們。元春人都在冷宮，還那麽不安分？！辛者庫死了個罪婦……怎麽她就知道了？還讓妳個貼身丫鬟來跑腿……？讓我來猜猜……她必然是想見皇阿瑪壹面，讓妳來本王這裏撞木鐘想見見皇阿瑪訴訴？妳這麽替前主子不顧命的奔波，是了……妳本來是妃子宮裏的貼身陪嫁，如今淪落為粗使宮女，想來也是要求個翻身？”其實論起來，弘晝連日來淫玩賈府的媳婦女兒，雖說是禮法當得，心中多少也對賈府有些愧意，本不厭惡賈家。至於元春，原是寵妃，如今失了勢也是可憐。只是他到底也掂量著雍正的態度，如今在宮裏不比在園子裏，疑心這元春心頭念想，便冷臉面訓斥起來。
　　誰知那抱琴雖是淚眼朦朧，滴滴珍珠兒已是掛在臉上，卻不驚恐，只忍著哭音道：“回王爺的話，奴婢沒讀過書，卻知道有個從壹而終的道理，奴婢既自小跟著我們家大小姐，自然要盡這份心，這也是壹類從壹而終。萬死不敢為自己求個什麽。其實大小姐自知獲罪，並不敢求些個什麽，更沒壹句在奴婢面前敢怨什麽的……大小姐人在冷宮，若說不惦念家人，王爺您也就知是個謊了；只是奴婢臨分到鐘秀宮去，大小姐還叮囑奴婢不要戀主，不要再談賈家的事……當時值份太監都在，王爺喚來壹問便知”弘晝心下壹嘆息，略略和了顏色，問道：“既如此，妳見本王卻是為何？”抱琴銀牙咬碎狠狠道：“奴婢壹個深宮使喚人，並不知道外面的是非；賈府家人其實也是我的家人，若說不惦念老夫人，夫人是假。只是奴婢也懂得禮數，並不敢來求什麽。只是今日拼死來見王爺，只為要告訴王爺：有人……有人……給大小姐下過毒，要毒害大小姐。”弘晝臉色壹變，喝道：“胡說！”抱琴道：“若非親見，奴婢怎麽敢說這個話。奴婢請王爺想來，大小姐雖然獲罪，皇上定得是打入冷宮，沒有賜死的旨意。王爺收容賈府罪余的人，奴婢心下便認定王爺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才來求王爺做主……”
　　弘晝追問道：“妳是怎麽知道有人毒害元春的……”
　　抱琴道：“是奴婢還在冷宮裏服侍大小姐時，冷宮上下太監宮女便常來欺淩，這也罷了，後來大小姐的飲食有壹次是外頭送進來，因為加了幾色葷菜，我們搶不過人家，被外頭的掌事嬤嬤拿走了，誰知掌事嬤嬤當夜就暴斃了……”“不用說了”弘晝阻止抱琴，心下轉了各色念頭，壹時已經有了計較，便溫言道：“元春獲罪，但是皇阿瑪沒有賜死的旨意，她還是皇阿瑪的女人；妳說的……本王不信，也不當真，只是也不能容後宮有陰暗之事，既然妳這麽說，本王就做個主，妳若願意也吃得苦，就許妳回冷宮去繼續伺候元春……此事重大，本王思量後再辦……”那抱琴大喜，跪叩著還要說話，弘晝揮揮手讓她下去。月姝見弘晝臉色，便引著抱琴且出去。不壹時又回來回道：“主子，我已經讓內務府的何公公去安置了……”弘晝恩了壹聲，問道：“妳瞧著，是個什麽情形……”月姝思量壹刻道：“這事體且有些奇怪……元春獲罪已經到了這地步，若非是昔年在宮中得罪了哪宮的妃嬪，也不得再來害她得……只是這等事情太過冒險……居然也有人敢幹，到底只是出口氣，又能圖個什麽？奴婢疑心，裏面還有別的緣由……竟似有人要滅她的口似的。”弘晝想了想，道：“回頭，妳讓順喜去找壹下馮紫英，就說傳我的話：要他照看，且不能讓元春不明不白死在宮裏……如今，詹事府能管此事。賈府的事……看來我還要插手才成……既然這許多女孩子都做了本王的性奴，她們的家人總不能由著人作踐，否則我臉面上有什麽光彩。妳再親自找由頭去壹次冷宮，和元春和抱琴談談，看看是個什麽情形……”月姝笑道：“主子的心思奴婢明白，奴婢……請主子示下……恩，既然要施恩，現放著園子裏現在也缺人手，要不要去問內務府要些個婦人婆子來使喚……”弘晝壹笑，又忍耐不住上去隔著衣衫捏捏月姝的乳房，輕薄壹番道：“妳個蹄子，在本王面前還繞什麽彎子……這也著落到馮紫英頭上就是了……就依著妳的說頭，旁人且不顧，園子裏幾個伺候的好的，比如寶釵、湘雲、鳳姐要給點恩典。恩，薛王氏，賈王氏，這壹對姐妹，換個名牌使喚到園子裏去安頓……這事並不大……難道辛者庫還敢說個不字……只讓馮紫英辦得妥帖些就是了。”月姝道個是，便就著話頭道：“主子收了她們也是她們的造化……既能母女團聚，又免了苦頭。只是怕……嘻嘻……怕園子裏羞不過”她心下想想，說是接園子來使喚，還能使喚個什麽，無非是添幾個供弘晝享用淫玩罷了。只是著薛姨媽，王夫人又自不同。壹則本是名門望族的高貴夫人，淪為苦役是壹回事，淪為性奴又是另壹層的屈辱了。這且罷了，明擺了進了園子少不得要由母女、姑侄、姐妹同侍壹人之事。想來也是說不盡的羞滋味。
　　弘晝卻笑道：“無妨……鳳丫頭和寶釵都懂得輕重，自然是想過了……更何況，說到底只是讓本王淫樂，她們越羞才好，難道到了這個地方，還講什麽尊榮體面……”月姝跟弘晝久了，也聽慣了這荒淫王爺的話頭，也不以為意，道個是又道：“既然如此……主子又預備如何發落其他的呢……比如……賈府的男人？”弘晝道：“蓉、璉二人是自己作孽，本來饒他們不得……只是可卿、鳳丫頭如今在園子裏都有個名份，伺候也算盡心，看在她們的面子上，饒他們壹條命就是了……但是不宜太輕縱了他們，哼，說起來，他們家那麽多女孩子落到今天這下場，還不是這群男人做的孽？回頭我再想想……，再說這不比女子，終究是案子裏的人，太輕縱了他們讓皇阿瑪知道，便是不教訓，也沒個好臉色……恩……”月姝本在聽著，卻見弘晝若有所思，便小心得問道：“主子……還有什麽掛念？”
　　弘晝搖頭嘆道：“我還在想適才抱琴所說之事……”
　　月姝見弘晝皺眉，便也大膽找著話頭逗弘晝笑，道：“主子想是見她顏色也不錯……其實壹個冷宮宮女，主子要喜歡，給內務府言語壹聲，調去園子伺候主子就是了……嘻嘻……主子若是真喜歡，跟皇上說說，說不定連元春也壹並賜了主子，豈不是護了她們，賈府四春光景，都來伺候主子，也是全美……”弘晝哈哈壹笑道：“作死的小丫頭……倒變著法子，比本王還荒淫起來……”又正色壹思道：“居然有人冒險，敢在後宮毒害壹個已經失勢的嬪妃，連帶著難道不想想本王這裏的關聯？冒這麽大險，圖得是什麽呢？……”這等事情，月姝委實難以插嘴，只能陪弘晝呆想了壹會子。弘晝又是自言自語道：“可惜……這幾日難離這裏……倒真想園子裏的日子了……恩……似乎今日還是湘雲的生日，回頭妳叫內務府賜些玩意進園子去給湘雲吧”……
　　月姝也是無奈，笑著答個是字……
　　果然這壹日是湘雲生日，弘晝不在，此時園子裏眾人也就是由鳳姐帶著聚宴壹番，可卿又叫了戲班子來助興唱戲，自己卻稱病沒出來。雖然弘晝不在，只是沒了拘束，可卿鳳姐又不在壹堂少了尷尬，反而眾美鶯鶯燕燕嘰嘰喳喳也是盡興。那湘雲還被眾人鬧著，酒蓋了臉，混唱了壹支《慶余年》。
　　正在高樂，黛玉又喘咳起來，鳳姐便勸黛玉去休息，紫鵑便侍奉著黛玉回瀟湘館去。
　　黛玉腳步子慢，且行且止，到了枕霞居外海棠林外，又呆呆看那海棠落花，紫鵑看不過，知她又想起傷心起來，安慰道“姑娘……”黛玉慘然壹笑道：“混叫什麽……我是小姐……不是姑娘……”紫鵑知道黛玉心細，明明是不甘心入園子做弘晝性奴，卻偏偏要提這等小姐，姑娘的稱呼來刺自己的心，便只能勸道：“是，小姐……小姐，秋起這花兒都敗了，我們就別看了，回屋去歇著吧……別著了涼又要咳嗽了……”黛玉嘆道：“是啊，這花兒都敗了……入了園子，花兒總是要敗的……”說著，又滾下兩行淚來。
　　紫鵑只能排解：“姑娘……哦……小姐……您又白白傷心了……您壹直稱病在屋子裏……主子……主子也沒有召幸您啊……您身子不好，鳳妃說了……只管養著就是了……”黛玉恩了壹聲，卻仍是幽幽道：“妳不要寬慰我……我自己知道……躲得了初壹，躲不了十五，園子裏的小姐，只有我還沒有侍寢了……主子就算再寬容……也知道我稱病只是借口了……”
　　紫鵑皺眉道：“小姐……可是您身子是壹直沒有好利落啊”
　　黛玉哀哀壹嘆，又淌下兩行清淚來：“傻丫頭……主子若是要玩，我們的身子好不好算得了什麽……我們早不是什麽金枝玉葉，不過是壹個個供主子淫樂的玩偶罷了……除非……除非是死了……怎麽能逃得過去……”
　　紫鵑忙勸道：“小姐莫胡說了……也不怕忌諱……其實小姐……我以為……”躊躇得卻說不出口了……
　　黛玉嘆道“我知道妳要說什麽，且別說了。罷了，我今日也不想回去了……適才又用了點子桂花酒，要不，我們去前面坐坐船，妳帶我去湖心亭散散心吧。”紫鵑也無從勸慰，便讓兩個使喚宮女去將那湖面上的小杠子撐來，黛玉顫顫巍巍上了船，紫鵑伺候上去，兩個宮女便上去撐杠子。
　　見湖光在秋日下閃耀點點，氣浪清晰，岸邊越來越遠，湖心亭漸漸可見，黛玉不由得癡癡吟道“秋波馳意斷腸處……”紫鵑見黛玉吟詩，自己接不上嘴，便只尋些話來跟黛玉聊天，又說些茶涼飯暖、釵舊環新之事，分些黛玉的心思。黛玉見她這般，心下也不過意，只臉上不帶出來，只道：“寶姐姐上次送來的幾本琴譜我都瞧完了，妳晚上讓雪雁去趟櫳翠庵，上回妙玉替我改得那闕《慧心解雨霖》得了沒，如得了，取了來，並替我謝謝她這番心意了……”紫鵑只管應著，笑道：“自來除了淑小主來看小姐，還是妙玉姑娘常來和小姐說話……難得她以往那麽個孤傲的性子，居然現在也能想到別人……”黛玉仍是癡癡得，淚眼汪汪泛著愁色，呆了壹陣才道：“妳不曉得她，其實她的心思也苦……”紫鵑看著黛玉，且候著她說怎麽個不曉得怎麽個心思苦，卻又沒了下文。
　　壹時舟靠了岸，紫鵑攙著黛玉扶扶搖搖下了杠子，恐沾濕了繡鞋，搭壹個小木幾上得步道，再轉過上了湖心亭外的小山道，此時秋陽漸西，染得湖心島上的葫蘆葉枝繁葉茂映射出片片艷紅之淩光，倒分外刺眼起來，紫鵑忙將壹方紗巾展開，遮著光耀，防閃了黛玉的眼。
　　黛玉叫隨行的宮女且住了，和紫鵑兩人漸步前行，壹時貪看花間蜂蝶，壹時傷懷秋來落英，順著小山坡道婉轉上行，將要到那小坡之上，卻見前面湖心亭外的青石凳上，竟然斜斜坐著壹個十壹二歲的小女孩子，細看壹身碧色茉莉小褂襖，散著褲管，壹對粉色羅緞鞋，卻是惜春，真捧著壹張雪茜紙低著頭在瞧。
　　黛玉看這小丫頭癡癡模樣，倒是笑了，攜著紫鵑向前，笑道：“四妹妹……怎麽壹個人在這裏啊？”惜春驚得擡眼觀望，見是黛玉紫鵑，竟然小臉蛋兒漲得通紅，將手中的書往身後壹藏，結舌道：“林姐姐……我……我……”黛玉見她如此，倒添了心結，邁步向前，款款彎了腰低下頭去，看了看惜春反背著得雙手，柔聲道：“妳個傻丫頭……在看什麽書呢……這卻怪了，怎麽見了我倒跟見了鬼似的……”惜春卻怯生生退了兩步，輕聲道：“沒瞧什麽……”黛玉越發疑惑，卻也不忍驚著她，仍是柔聲道：“傻丫頭……憑是什麽……林姐姐瞧不得？妳還小，姐姐再沒個不疼妳的。憑什麽事，也沒個不護著妳的……妳怎麽壹個人在這地兒？跟著妳的丫頭呢？”惜春呆呆低頭想了壹陣，才輕聲道：“林姐姐……我是讓入畫和幾個丫鬟帶我來這裏的……然後讓她們把杠子撐回去……回頭來接我……我想著……這裏該派沒人……好姐姐……妳再不能告訴我二姐姐的……”黛玉心下疑心，卻見小丫頭臉漲得通紅也乖可憐，越發安慰她起來了：“是什麽物件，妳要躲到這島上來壹個人看？……也罷……妳若實在不想讓人知道，林姐姐就不問了……不過姐姐告訴妳……妳年紀小，不知道輕重緩急，但凡有個舉動，都要掛念妳二姐姐可憐見的，不要給她惹禍才是……”惜春紅了臉，咬咬牙道：“林姐姐……其實這是給二姐姐的信……，我本來是不能瞧的……是小太監偷偷得給二姐姐送來的……只是那日瞧著了……卻……卻……實在忍耐不住，林姐姐……我雖小不懂事……卻也知道這是要命的事……既給姐姐發現了……只求姐姐可憐……不要追究了……”說著，小眼眶兒已經是通紅，兩行眼淚已經是掛滿了嫩腮，戰戰巍巍伸過手去，遞上那張信紙給黛玉。
　　黛玉接過來，卻不忙看，拉過惜春的小手，溫柔道：“莫哭……”，才展開信紙細瞧，才見第壹行字就震得嬌軀壹顫：“二妹如晤：兄求得蔣官人代傳此函，再不能多言……”黛玉不看下文，將紙兒壹收……左右壹看，對紫鵑使個眼色，紫鵑點點頭，四下張望壹番，退開幾步且向著小靠碼頭邊去了。
　　黛玉下死眼看了惜春壹眼，只看得惜春怯得低了頭，黛玉忙收拾了口吻，仍是柔聲問道：“四妹妹……妳不能瞞著姐姐，妳這信哪裏來的？”惜春道：“我和二姐姐壹處住著……二姐姐成日不高興……那日戲班進來唱戲……外頭的壹個帶戲班的小太監……就頭壹次給二姐姐送來這信，我碰巧在帳子裏睡覺，其實還沒著……二姐姐以為我睡了……，後來我偷偷瞧了……居然是……嗚嗚……居然是璉二哥哥的信，後來，二姐姐就燒了那信……每逢戲班進來，那小太監就來見二姐姐，我都想偷偷瞧瞧有沒……外頭來的信……但是二姐姐也小心……都讓我外頭玩……好不容易，今日是雲姐姐的生日……我偷偷瞧著了……就偷出來……嗚嗚……林姐姐好歹疼我小不懂事……不能告訴我二姐姐……嗚嗚……也不能告訴鳳姐姐的……必要責罰我的。”黛玉呆呆想了壹陣，竟壹時走了神，想起這賈府上下，雖說在園子裏做人的性奴，用身子伺候王爺，卻到底掛念著父母兄弟，姐妹姑侄，這紅墻深院，金閣銀樓，到底擋不住親情掛念。唯獨自己是孤單來去淒涼悲苦無人掛懷，又要流下淚來。猛得回神，才低聲仿佛自言自語道：“傻丫頭……這……這要是告訴了鳳丫頭，是責罰了事的麽？”
　　又展開那信紙細看下文
　　：“二妹如晤：兄求得蔣官人代傳此函，再不能多言的。二妹妹處境艱難，我都盡知。只可嘆如今我和蓉侄兒都是在生死未蔔之際，再不能為二妹妹分憂。我們在這裏很吃了些苦頭也便罷了。只是臨近秋分，不知生死如何，能不掛心？求二妹妹念我們的往日情分，為我死中求生，但凡能留條命，壹線生機全憑二妹妹了。我在這裏什麽都不便得。蔣官人大恩大德，也只能替我代兩封信到壽熙班，我壹封給了鳳丫頭，壹封只能求二妹妹了。求二妹妹為了我，為了賈家這幾個沒良心不中用的，就忍耐著點，好歹能就近著求求和王爺，他略高高手，我就有壹線之明了。二妹妹若不知怎麽做，實在不成……或者可去求求東府的那位，那位總有法子的。至於蓉兒和我，夫妻情分上再沒個妄想的。紙短情長……我知欠妹妹的難以說透，如今我這裏淒涼落魄，什麽都沒有，只能忍著臉，說句下輩子必報二妹妹的恩德了。璉字。”黛玉收了信，癡癡想了壹陣，倒看得惜春又驚惶起來，半日見黛玉不說話，只得張口道：“林姐姐……”黛玉回過神，輕輕摸了摸惜春的頭，道：“傻丫頭……也是可憐見的……姐姐叮囑妳幾句話，妳可千千萬萬記住了……”惜春點點頭道：“如今是姐姐疼我，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黛玉道：“這壹，這等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妳以後再不能問起提起。更再不能偷偷背著妳二姐姐做什麽了。這二，今日回去，不要和妳二姐姐說見著了我，只管把信放回去，再不要去動了。妳二姐姐如此疼妳，妳可知道，壹個不小心，妳會害死她得。也會害死妳自己的。這三……哎……姐姐勸妳幾句，妳聽得懂聽不懂也就罷了……”
　　惜春歪頭問道：“姐姐只管指教……”
　　黛玉愛惜得摸摸惜春的頭發，道：“好妹妹……妳雖小……卻也要懂得……我們女孩子是悲苦的薄命，壹切都由得男人做主。如今妳就該學著了，能忘了便忘了吧……往日的父母兄弟，還念他們做甚麽……哎……就是壹時忘不了，心裏再怎麽惦念，也不能放到臉上……要開始時刻想著：我們……都已經是王爺的女人，是主子的性奴、玩物。不該有自己的喜怒，要時刻只惦念著主子，忘懷了自己。”惜春恩了壹聲道：“其實二姐姐也有這麽教我的……還有紈姐姐近日叫我們去讀書，也有教我們的……只是我聽不太明白罷了……”她到底年幼，說起事情又開了顏，忽然笑道：“紈姐姐那日還教我們用牛奶洗浴……說是要自小就嫩潤肌膚呢……我也不懂……說是潤得滑……身子上下都要不留手，才好伺候主子……”黛玉啐了壹口也自笑了。且讓惜春收起那信。喚壹聲，紫鵑才從那邊過來，道壹路看著都無人再登島的。黛玉便道：“我且去了……妳既然讓入畫來接妳，就在這裏等她……今日姐姐說的，妳可要牢記了……便再有什麽心事，來瀟湘館找我說說話也是壹樣的。”惜春應了，黛玉也再無心遊玩，和紫鵑壹起乘舟回屋。她憑什麽事都是不瞞著紫鵑的。便和紫鵑說了今日之事。那黛玉雖然聰慧世上少有人及得上，但是到底深閨小姐，不如紫鵑是個掌事聽差的丫鬟，識不透人心機算，只知這事非同小可，便聽紫鵑計較。誰知紫鵑聽完，也是緊鎖雙眉思量半日才勉強開口，開口卻仍然是忘了稱呼，只按著往日習慣喚黛玉為“姑娘”……黛玉壹嘆，也不再糾正她。
　　紫鵑道：“小姐……這信眼下是有幾處疑惑。璉二爺人在刑部大牢，居然還能送出信來？這個蔣官人又是個什麽人？壽熙班只是個戲班，討好壹下園子裏也就罷了，居然敢送賈府男丁的信入園子？送給二姑娘也就算了，居然還敢給鳳妃送信？璉二爺如今給鳳妃送信……這要是查出來，憑誰都死無葬生之地……還有幾處疑惑……奴婢也想不透，若說旁的疑難事，或者可以和平兒參詳參詳，只是這等事，瞞她還瞞不過來呢。”黛玉沈默半晌，道：“也罷了……怎麽也不管我們的事……”紫鵑嘆道：“姑娘說的是……只是我想著，今後那壽熙班再來唱戲，我們也少去……總看著這事鬼影瞳瞳的，怪瘆人的。”黛玉說是，便讓紫鵑打發自己梳洗了要睡。誰知換了薄絲寢衣，到了繡床上，見窗外竹影森森，聽晚風塵塵，觀月色慘慘，竟思緒綿綿，難以入眠。
　　這真是：
　　又壹西風又壹秋
　　幾多紅顏幾多愁
　　未央偶見小兒女
　　曾記當年泛花舟